凰谋月

　　北祁的夜总是格外漫长，今夜亦是如此。
　　禁城的铜门悄然开启，一抹黄影于深沉夜色中缓步走来。
　　袖间团龙暗纹猎猎作响，在风中飘荡出优雅的弧度，乌发飞扬，映照着她身后一轮巨大的圆月耀眼而森然。
　　她抬头望向眼前的宫殿。
　　高高耸起的亭台屋脊，蜿蜒匍匐的汉白玉石阶，以及直破乌云的那抹金光黯淡。
　　夜色浮动恣肆的硝烟，诡冷而压抑,似有什么将一跃而出。
　　终是荣光不复啊…
　　她的唇边勾起极浅的弧度，却是没有了熟悉的撕扯感。
　　卸下伪装，竟有些许无所适从之感呢。
　　如此想着，她自嘲一笑，望向远处虚幻缥缈的月影流光。
　　猩红的云影笼着月色，似谁的人心叵测。
　　想到此，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出身注定了她的命运，千斤之重压在她幼时羸弱的肩头，她来不及拒绝，也不能拒绝。
　　复国之重，灭门之重，夺嫡之重。
　　宦海浮沉，波云诡谲，一朝溺毙，岌岌可危。
　　她不能退缩，也不愿退缩。
　　……
　　月光被裁落在她的眉眼之中，隐隐有迷离的光华，而此刻，似有冰霜凝成的刀锋盛落其中，星光渐隐。
　　她抬脚，一步一步似极为沉重。
　　凉风幽幽，走廊微弱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拖得愈发清瘦修长。
　　——
　　夜，东宫。
　　凉风夹着细细的海棠花瓣飘落窗内。
　　偌大的宫殿中，只留几抹烛影颤巍巍地摇晃着。
　　窗外的月色如水般倾泻下来，点染了殿中二人孤寂清冷的眸。
　　“你终究是输了”她双手撑桌，望着对面的他，蓦地一笑。
　　这笑容似冬雪般孤寒，不及眼底便转瞬而逝。
　　烛光摇曳间，她艳绝的面容似笼了层让人看不明白的雾气。
　　多少年来她活得云遮雾绕，便是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呢。
　　如此想着，他自嘲一笑，目光微凉，落在桌上的酒壶上，随手为自己斟了杯酒。
　　似要掩饰他心中一晃而逝的酸涩。
　　杯中的澄酒在月色下闪烁着明澈的光，倒映着她的水目莹莹。
　　“十七”微微开口，他才觉声音已沙哑。
　　“你终是同我为敌了。”
　　此刻他的声音凉薄而温柔，带着慵懒的沙哑，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望着他，望着那个霞姿月韵，白衣胜雪的瑾王殿下。
　　烛光照耀得他的眉目都仿佛如琉璃般澄澈透明，明净无双。
　　他随意斟酒的姿态竟也极为潇洒，宽袍飞舞，外袍松松地挂在身上，隐约露出了起伏优雅的肌理，广袖如云，绣着精致暗纹的宽袖甚至半落在了地上。
　　便是这般近乎不修边幅的模样在他身上，却只有股闲云野鹤，散漫却近乎极致的优雅风韵。
　　公子如玉，不外如此。
　　他唤她十七，她不惊讶，只要他想，一开始便未必能瞒得过他。
　　他总是在隐藏，他的冷静自持，他的心思缜密，他的诡谲狡诈。
　　他用表面的玩世不恭按捺内心的宏图霸业，而真实的他却站在遥远的山巅睥睨人世。
　　活得最沉重而又最潇洒，最黑暗而又最真实。
　　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亦望着她，望着那个名动北祁，才智无双。他的，十一弟。
　　他淡定自若，自是知晓她的身份，知晓那纤弱秀美的身影下包藏的是怎样的野心，知晓她步步为营的身不由己。
　　她悟性过人，灵动纯澈，偏那双秋水明眸看尽多少黑暗龌龊，历经多少绝望坎坷。
　　她大胆狠辣又谋无遗策，冷清凉薄偏心底柔软，她偷天换日，为北祁皇室编织了一个惊天骗局，可她…也才是个刚至桃李的女子。
　　今夜，她来了。
　　多庆幸，来的是她。
　　多不甘，来的是她。
　　他无双的眉骨下一双胜似千年寒冰的瞳眸中，此刻一眼望去是无尽的孤寂。
　　“阿瑾，”樱唇微启，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此刻的声音带着些许少女的清脆与软糯，遥遥一瞥，竟倒映出那年水榭意园烟雨空蒙的灵秀明媚。
　　新雪初霁，皓月当空，流光划破夜空，她浅笑盈盈，纤长如翎羽般的眼睫微微抬起，难掩眼中潋滟流转的波光，天际之间怦然掉落一地焰火，将她的容颜映照得异常清澈。
　　她蓦地一笑，弯起的眼眸中盛落细碎的星子。
　　渺渺轻云，纯澈灵秀，那一刻，天地竟都黯然失色，唯她鲜活如斯。
　　烟火艳。
　　明亮而艳丽，炽热而温暖。
　　怀中的人儿低喃,
　　只愿岁岁有今朝
　　她唤他,
　　阿瑾。
　　……
　　烟火尽。
　　终是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你应该知晓”
　　夜色深沉，清风凉月，忽吹得烛火摇曳，洒落一地迷离光影。
　　她的视线淡淡地飘出窗外。
　　窗外的海棠显得异常脆弱，疾风刮过，摇摇欲坠。
　　脆弱得…掐之即断。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轻的弧度，忽而转过头，直直地望向他的眸。
　　“你我之间，并无情谊。”
　　一字一顿，她说得极为认真。
　　此刻她幽深的眸子里，充满着不符合年纪的凉薄与冰冷。
　　沉重而清醒的冰冷。
　　“啪嗒”执酒杯的手顿时一松。
　　他竟失态了。
　　“司卿，你总是这般没有心的”
　　幽凉微哑的声音中似含了凉薄的笑意，他抬头望向她。
　　两双冰冷明眸对视的刹那，似有暗潮涌动与视线交错之间。
　　“我们是敌人，从来都是。”
　　她的声音依旧温淡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眸光幽幽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至极，似乎要透过她的眸子望向她心底深处。
　　她亦未回避，眼角微挑，眸色淡漠。
　　近乎…克制的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她垂下眼，伸手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斟满了酒。
　　皓腕如雪，酒杯递在他眼前。
　　“所以就让阿瑜最后再敬公子一回吧”
　　她抬头，蓦地笑意嫣然，点燃一室幽暗。
　　他的嘴角也似有隐隐笑意，温柔到凉薄。
　　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怕酒里有毒？”她把玩着酒杯的手顿时一松，显是被他的果断怔住。
　　“九幽的浮空醉，应该不会死的太难看。”
　　他淡淡道，语气十分稀疏平常，那双平静无波的眸中没有一丝意料之中的惊疑。
　　只是那双白玉般泛着暖意的修长手指蓦地一动。
　　多想听到她的一句否定啊。
　　“没错”灵动而纯粹的笑使得她的眸中都沾染了点点星光。
　　“浮空醉不会让你死的太难看。”
　　原来……他是知道的啊。
　　一瞬间，她很想不顾身份不顾场合地大笑出声。
　　笑自己自谓高深的算计，笑他的潜伏之深。
　　她早该知晓的，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不过是冷眼相看，洞若观火。
　　她早该知晓的，从她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她便是输了。
　　她毋庸置疑地输了。
　　殿外浓厚的血腥气，硝烟弥漫，玉阶下近在咫尺的厮杀，呼啸而过。
　　那是姬氏王朝最后的负隅顽抗。
　　而她知晓，不久之后，那些宫阙角落之中，将会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虎贲军。
　　他们会用闪耀的寒光，迎上妄图颠覆皇权，将污浊军靴踏入玉阶的姬氏…叛军。
　　“原来是我输了。”带着说不出的轻快与解脱，她仰头看他。
　　“能被君上赐死，阿瑜荣幸之至。”
　　烛影飘荡，倏地便被凉风掐碎。
　　一室幽暗，殿外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风中似一丝极轻的叹息声幽幽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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