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于思远抹干了眼泪，带着很重的鼻音问陈扬：“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这事来找你的？”
　　“你近来也没别的事了，”陈扬答得理所当然，“上回吃着吃着饭把人服务员骂一顿不也是因为出门前碰上你那个准小后妈了？”

　　于思远一听见“后妈”俩字，又受不了了，直起脖子就想反驳，可惜话还没喷出口，就被他本人又生生压回去了。
　　有什么脸在陈扬面前大呼小叫？

　　陈扬道：“谁都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那些你看上去特别顺的，背后八成都是满身伤。不过你爸妈这事你就别插手了，你有你选择生活的权利，他们也有。”

　　于思远默了一会儿，说：“当年那些……你是怎么想开的？”

　　陈扬看看他，奇怪道：“谁说我想开了？”
　　于思远：“……”
　　陈扬似笑非笑，“只是懒得想了，它们又不会因为你想开或者想不开就被解决掉，想那么多干什么？”

　　于思远埋头想了想，嗅着肉串凉透之后的油腻气息，没能理解透陈扬这句话里究竟藏着多少无可奈何，他只是觉得听上去有那么一点道理，可一时之间还是知易行难，满脑袋都是苦楚。

　　正要开口时，陈扬的手机躺在草地上疯狂地震动起来，要不是被草茎所阻挡，怕是能当场转个一百八十度。

　　陈扬低头扫一眼，屏幕上静静躺着“尹阙”二字。

　　她犹豫了片刻，等手机开始第二轮摇摆的时候才接起来。
　　“喂。”
　　“陈扬。”

　　接着就陷入到一片诡异的寂静里，就在陈扬怀疑尹阙是睡觉睡癔症了的时候，忽然听见那边抽泣了一声，然后就听尹阙拖着哭腔说：“你来一趟中心医院，住院部，403。”

　　尹阙挂了电话，陈扬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轻微地、不可察地碎成了齑粉。

　　“你……你送我去趟中心医院。”陈扬手撑着地想站起来，没想到脚下一打滑，又摔了回去，摔得她尾巴骨撕裂一样疼。
　　“诶，你小心啊。”于思远捞了一把没捞着，只能眼睁睁看她摔得结结实实，“什么事儿？瞧你魂都没了。”

　　陈扬紧紧闭着嘴，像是不开口就不用面对生离死别一样。她低头收拾了地上七零八落的垃圾，于思远想搭把手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开了。

　　于思远还没见过这样的陈扬，整个人像一瞬间变成了提线木偶，行尸走肉。

　　于思远把他骚绿色的车开成宇宙飞船，气势如虹地冲进了中心医院西门停车场，引来了零星路人的侧目。

　　陈扬提着一口气，四平八稳地去门卫领了进门条，有条不紊地在一层的地图索引上找到了最近的电梯，然后把于思远推出电梯门，面无表情地说：“你走吧。”

　　于思远的脚尖最终顿在了缓缓关闭的电梯门前，他想了想，转身跑向不远的步梯。

　　陈扬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找到了缩成一团黑影的孙□□。
　　孙□□的眼睛里已经快看不见眼白了，配上他一头打结的头发，十分有末日电影里行将暴起的丧尸派头。

　　尹阙站在陈扬身后，手里攥着一团卫生纸，脸上泪痕未干，兜头罩下来的一条及踝的黑色连帽长裙像一套标准的丧服，带着抹不去的晦气。

　　陈扬把孙□□从角落里拽起来，好像花了她毕生的力气，把比她高了近一个头的男人怼在墙角，紧紧揪着他胸前的衬衫。
　　“我真想杀了你！”

　　陈扬在路上接到了方娜的电话，她吞吞吐吐讲了个有点狗血的故事。

　　“其实尹阙是孙□□找回……求回来的，你哥在南临的时候就复发了，大夫说做不了手术了，只剩半年了。我、我也是刚听说，扬儿，你别怪□□，他对你哥……你也知道，只要是陈越想要的，就是让他孙□□搭上命他也乐意。”

　　车窗外笔直的路灯迅速向后飞掠，霓虹灯在夜幕下机械地闪烁着，陈扬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她形容不出来那种被人当胸戳了个大窟窿的感觉。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彻底被夺去希望。

　　顾嘉城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孙□□脸上挂着青紫缩在连排塑料椅旁，尹阙木然地坐在其中一张略显陈旧的椅子上，方娜在旁边低声劝慰，于思远像是一根不明所以的电线杆，倚在墙壁上。
　　病房里，陈扬穿着无菌服和跳动着数字的机器坐在一排，她看着身上被插满管子的陈越，脸色苍白得不像个活人。

　　陈扬手里拿着陈越的遗书，短短几行，歪歪扭扭，纸背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
　　【陈扬，我要走了，去一个没有你们的世界。
　　你肯定想揍孙□□，没事，你揍吧，我不拦你，但以后你得把他当亲哥孝敬。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南临画室还有十几幅画，你挑几张喜欢的，剩下留给尹阙吧。
　　我这一生，前20年就挺牛逼的，没想到后10年你帮我挣的命，比前面还牛逼，没什么遗憾的了。哥不在了，但还会在上面盯着你，你别把日子过成一滩狗屎就行了。就说这么多吧，啰嗦多了你也不爱听。要是有下辈子，你还给我当妹妹，我保证再也不抢你的鸡腿了。】

　　陈越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意识混沌，只在陈扬骂他的时候略微动了动眼珠。

　　陈扬面无表情地盯着输液管，她曾不受控制地无数次想象陈越离她而去的情景，每一种都和现在的很相似。
　　看来生活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意料之外。

　　医生中间来过一趟，大约是为了宽慰她，说像陈越这种情况已经十分难得，大多数病患可能在第一次发病时就撑不住了。
　　陈扬觉得这话听上去并不怎么好听，但总不能把别人的善心当成驴肝肺，只好挤出个吓人的笑来回应。年轻大夫想起方才走廊里她揍人的一幕，看她狰狞的表情还以为她下一刻要上演“医闹”，转身捂紧白大褂转身出去了。

　　陈越眼下要靠呼吸机活着，整个人被管子电线包裹，像个科学怪人。他表面看上去很是平静，微微阖着双目，可陈扬想，她要是有这天，一定希望立刻就死了，不受这样的折磨。

　　“哥，我以后肯定好好生活，把自己养成一朵美丽的娇花。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睡吧，不用为了谁硬扛着。下辈子啊，还是你当妹妹吧，我也想欺负欺负你。”
　　陈扬站起来，握住他的手，俯身用额头贴了贴他的，“哥，再见。”

　　十分钟后，病房里的监测仪发出刺耳的尖叫。陈扬站在玻璃窗外，看着方才安慰过她的小大夫奋力抢救着陈越，然而陈越就像失去了生气的布偶，再没反应。

　　她木然地听着医生宣布死亡时间，在一张张惨白的纸上签下她自己的名字。
　　孙□□跪在病床前，哭得没了人样。陈扬也很想痛哭一场，但她讨厌眼泪，讨厌它们流下时候那种冰凉濡湿的感觉。

　　毫无防备的，她从玻璃窗前被拉进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顾嘉城轻拍着她的头顶，什么也没说。

　　她悄悄地哭了，只是这次的眼泪带着顾嘉城的体温，是温热的。

　　陈越葬在了他自己早早就买好的墓地，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陈扬的。
　　陵园在北市西郊的山上，被密匝匝的松树圈在其中，呼吸间满是松香气。孙□□整个人憔悴了好几圈，像一个游魂，坐在墓碑前不肯离开。

　　“陈扬，他左边是你，右边那个是我背着他偷偷买的，以后等我死了，你就把我葬这儿，了哥一个心愿。”
　　陈扬拍拍他的肩，“可能我比你死的早。”

　　当时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孙□□真的在半年后离开了。陈扬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和顾嘉城在布达拉宫前看蓝天白云，她握着手机傻愣愣问顾嘉城，“他是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知道孙□□的车祸是不是他故意的，大雨滂沱的傍晚，他的车翻下了山坡，在距离西郊陵园两公里的地方。

　　但孙□□的意外事故已经是后话了，那天陈越的葬礼之后，陈扬带着他卖画剩下的一半财产去找了一个人。

　　陈敬廉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儿子没了。
　　陈扬和他约在茶馆里，她把装着银行卡的信封递给他，“我想他是打算交给你的。”

　　陈敬廉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肩膀不可抑制地抖动着。落地窗外大好的阳光扑进来，洒在陈敬廉微微佝偻的肩和花白的头发上，把岁月残酷的痕迹暴露无遗。

　　陈扬站起来，把一张纸条推到他眼前，“我换号码了，如果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敬廉一生懦弱，在他女人的阴影下卑微地活着，不曾宣泄过压抑的情绪。
　　在这个普通的午后，茶香袅袅的小馆里，年过半百的男人像是大梦初醒，失声痛哭，却不知道是在为谁哀悼。

　　陈扬离开茶馆，直接去了机场，登机前她换上旧的号码分别给几个人发了信息。
　　“大周，手续我办好了，以后你是名副其实的周老板了。”
　　“于大少，别上山下海地找我了，有缘再会。”
　　“娜娜，抱歉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
　　“顾嘉城，我……”

　　发给顾嘉城的信息戛然而止。
　　她傻愣愣地看着顾嘉城拖着行李走到面前，“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嘉城慢条斯理地拿走了她的手机，垂目扫了眼道：“总不能每次都让你跑了吧——你打算发什么给我？”
　　陈扬：“……”

　　他把手机塞回她手里，牵起这只擅长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我也失业了，只好跟你浪迹天涯去了。”

　　他们之间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没说清楚，比如当年分手时那些纠结，比如这些年彼此兜兜转转的经历，再比如……
　　陈扬想，可是这些还重要么，明知道对方是那个对的人，却还费神避开，不是有病是什么？

　　生活应该少一些矫情，多一些坦然，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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