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到过去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在小城市长大的他们，很少能体会乡下里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快乐，可听着这首歌，吴桐和周籽秋竟没有一点隔阂。

　　仿佛唱的不是别人的过去，而是自己的故事。

　　高考倒计时还剩18天。

　　高考的压力终于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展现了它的影响——能明显感觉到，好些同学的行为愈发怪异起来。

　　比如，鸦雀无声的自习课上，没来由地吼一嗓子。

　　比如，吼完这嗓子，另一个人还跟着应和起来。

　　都是这种无伤大雅的神经兮兮，大家都觉得乐，乐完了，又是一阵涩涩的酸。

　　好端端的小姑娘小伙子，一个个快憋出抑郁症了。

　　然而天性掩不住，课间，吴桐正趴在课桌上补眠，外面哗地一浪雀跃欢呼把他惊醒了。

　　吴桐艰难地抬头，望向窗外，人头攒动，满地穿着蓝白色校服的高三生撒丫子欢腾，不知道的以为天上掉钱了。“什么事啊？”吴桐睡意消了好些，问了个刚好打外面回来的同学。

　　同学笑了笑，“彩虹。”

　　彩虹？吴桐一愣，马上也跑出去。

　　真是彩虹。在天空里从一边横跨到另一边，如占据了大片舞台的主角，庄严地一动不动却引来万众瞩目与惊叹，很大，很显眼，色彩很鲜明，让人想起水果糖的味道，且温情地久久不散。周围的人都在呼朋引伴地观赏，拍照，也有人像吴桐一样，只是默默地仰望。今天没有下雨，好多天没有下雨了，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彩虹，也没人追究这个，也许，这是上天给这些孩子们的祝福。

　　一定是个好兆头。大家深信。

　　“吴桐——！”

　　一道呼喊穿过人群，剪断距离，远远地传入吴桐耳中。

　　吴桐四处张望。

　　“吴桐——！”

　　又是一声。

　　吴桐抬头。

　　见吴桐看到了自己，周籽秋欢腾地朝他大力挥手。4楼有一个小操场，方便楼上的学生课间出来活动。周籽秋就倚在小操场的边缘，以彩虹为背景，与地面上的吴桐遥相呼应。吴桐也笑着挥了挥手，同时拿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这一幕。

　　看日出有多云，放风筝掉河里，至少，我们等到了彩虹。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高考倒计时还剩4天。

　　6月4日，全体高三生清理东西回家，6月5日到6日自己复习调整，6月7日奔赴战场，一战决生死。

　　“这两天到我家复习？”下午放学，周籽秋背着一书包的书下来，吴桐也收拾好了在等待他了。知道今天要清场，多数走读生都提前几天一点点把东西搬走了，省得这会儿手忙脚乱。

　　“好，”吴桐说，“我明天睡醒就去找你。”

　　岂知，6月5号，周籽秋从醒来就等到接近午饭时间，愣是没等到吴桐人。这丫不是睡到现在还没起床吧？

　　周籽秋坐立不安，烦躁异常，想了想，一咬牙，他这算是被放鸽子啊，去质问吴桐理直气壮妥妥的啊。想通了，周籽秋拿起手机，一翻就翻到了吴桐的号码，拨通。

　　滴，滴，滴。

　　滴，滴，滴。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

　　什么状况？周籽秋挂断，再来。

　　滴，滴，滴。

　　滴，滴，滴。

　　“您拨打的——”

　　挂断。

　　还一睡不起了？周籽秋气结，吴桐这家伙，高考前两天还闹事，等考完了看自己不狠狠收拾他一顿。

　　罢了，周籽秋长叹口气，抓上钥匙跟公交卡，“妈，我出门一趟。”

　　一路想东想西，没多久就到了站，下车，走一段路，拐个角就能见到吴桐住的那栋小破商品楼了。

　　周籽秋像平时一样走过去，到了路口，正要转向，整个人定住了。

　　好些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那样子，不像是围观什么好事。

　　周籽秋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吴桐那栋楼的楼梯，唯独那里没有任何人出入，周籽秋心中咯噔一声，不再多想，大跨步奔过去，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吴桐家的门敞开着，而且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难闻得周籽秋差点一阵干呕。

　　可他顾不上这个，爬最后一级阶梯时差点把自己绊倒，狼狈地以手撑着地面，也不管手掌脏了，马不停蹄地啪啪啪冲进屋里。

　　周籽秋目瞪口呆。

　　屋里站着两人，坐着一人，躺着一人。

　　血腥味，是从躺着的那人身上发出的。他的身下，血流如注。

　　不，不只是他……还有站着的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把菜刀。

　　菜刀的利刃上，一颗一颗地，往地上滴落着浓稠而妖/艳的血/珠子。

　　是吴桐。

　　他握着菜刀的双手，以及雪白的校服衬衫，都染上了大片的鲜红。

　　坐在地上的，是吴桐奶奶。

　　地板上躺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屋子里站着的，是又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吴桐看到了周籽秋，什么话也没有说，嘴唇在轻轻颤抖，握着菜刀的手在轻轻颤抖，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籽秋。

　　他想呼唤他。声音响起在心里，却冲不破咽喉。

　　籽秋。

　　籽秋，谢谢。

　　周籽秋不知道，那一天他出现在医院里，对吴桐是多么大的慰藉。

　　他还不知道很多事。

　　吴桐的童年很快乐。他有对他很好的爷爷奶奶，他有一个至交好友，他天性聪明，学习不用太费劲也能考到好成绩，他素来乐观，外向，感情充沛而炽热，新奇的东西都敢去试一试，想要什么就直说。

　　当然，他也很熊，贪玩，贪吃，还懒，脾气也不好，动不动跟人闹别扭，还惹爷爷奶奶生气。可他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曾经，他真的觉得无忧无虑，真的过得天真烂漫。

　　唯有一点点小遗憾，那就是爸妈都不在身边。

　　没关系，爷爷奶奶和籽秋都在呀！

　　随着一点点长大，他好像也一点点地明白，对他没关系的事情，对别人却有关系。

　　小学有一次，是什么事来着，老师让大家带户口本去学校，吴桐带了，看到他爹那一页，婚姻状况一栏写着“离婚”，同学们全都瞠目结舌，围着吴桐问，你爸妈离婚了？

　　是啊。吴桐不明状况地回答，大家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最深切的影响还是来自奶奶。从小奶奶就给他讲家里的事，爸爸的，妈妈的，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小时候吴桐不懂事，纯粹当故事听，听完就算了。后来，他明白那些词句的含义了，奶奶日复一日的呢喃就从他的耳朵进了他的心里。

　　奶奶总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他是不幸的孩子，所有人都有父母，就他没有，他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他要记住自己的悲惨遭遇。

　　奶奶甚至还指导他写了一篇《我的童年》，记录他与别不同的成长史。

　　为了让奶奶高兴，吴桐别扭地写了，不记得过了多久，他就把那篇文章扔了。

　　法律上，他的抚养权是爸爸的，大他5年的哥哥跟妈妈，他们住在另一个城市。本来一家子都在同一个地方，爸妈离婚后，爷爷奶奶带着吴桐回到了爷爷的家乡，爸爸则走南闯北做生意挣钱，一年不定能回来一趟，对吴桐而言，能见到爸爸、妈妈、哥哥一次，是天大的奢侈。

　　而全家人若能团聚一堂，那是比过年还稀罕的事情。

　　还有一个姑姑，小时候吴桐不晓得姑姑究竟是啥意思，跟杨过的那个姑姑一样吗？不一样吗？有一天，很久以后的一天，他才恍然大悟，哦，那是他爹的女人。

　　吴桐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姑姑跑了。过了两三年，吴桐忽然被告知，他们要搬家，搬回妈妈和哥哥所在的城市。

　　吴桐很开心，这意味着他能经常见到妈妈和哥哥了，还有爸爸。开心完了，他又坠入了万丈深渊。

　　籽秋。

　　他要和籽秋分开了。

　　为什么，人生总要陷入两难抉择呢？

　　可吴桐也没得抉择，他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离开。

　　父亲带他去外地玩的那个暑假，一共有四个人。他爹，他，他哥，还有，他爹的新女人。

　　这次搬家，就是和他爹的新女人一起住。

　　学名继母，俗称后妈。

　　后妈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吴桐他爹是超生得不能再超生了。

　　这里也没什么狗血的情节，后妈没有虐待吴桐，只是当不认识他而已。吴桐忙学业，后妈和老爸忙工作，一天未必见得到一次，吴桐失踪三天他们可能都不会察觉。

　　狗血的情节在后头。

　　初三，某一天，接近清晨，吴桐在睡梦中被叫醒，奶奶说，去医院。

　　医院这地方，他真不陌生了，爷爷奶奶轮着生病，尤其是奶奶，开过手术后，就成了医院的常客，几乎都是吴桐陪着，从幼儿园陪到初中，吴桐都数不清在医院里度过了多少时光。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在医院里，见证身边的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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