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醉三爵后

　　君子之饮，当合三爵之礼，酒过三爵，喧哗失仪。不偏不倚，谓之中庸。不过，倘若是胜友来访，或是故人惜别，则又另当别论了。与友人围炉夜话，不似宦海躬逢盛饯，不妨大饮、快饮、痛饮，平日能说的不能说的俱都一吐为快，博得个酣畅淋漓放浪形骸，待到东方见白又是个朗朗好晴天。想必行将离别，也是豪气干云，一番说辞也是江湖儿女有缘再会云云，潇洒风骨有别于折柳赠别，自成一派。

　　枫林入红，秋日胜春朝。日既西倾，漾得山林之间一片凝红昏黄。人道画匠匠心独运、巧夺天工，殊不知这上天任那构图自然生长，待长成一方好山好水之时，遣光使影，造就山间朝暮晦明变幻；削叶生花，四时之景各具千秋。时时可作景，处处可入画，正是言语所不能及。想必那鸢飞戾天者窥见此景，也生出了闲云野鹤的心来。

　　但见那枫林深处炊烟袅袅，由聚而散，渐淡至云端。林外是一弯溪流，恰是水未落石未出之时，水声泠泠，更显风寒。缘溪而上，穿林而过，尽头是一户人家，而那小溪又绕过此处居所，载着这份清幽，温温婉婉地行向远方了。且看这户人家，灰墙黛瓦，墙体呈四方，人字形屋顶轻轻巧巧覆于其上，左右两端微微翘起，颇显娇俏。墙面暗淡无甚色泽，墙角似有苔迹，倒也与这山中雾气相得益彰。窗门皆是木制，颜色稍显腐旧，却是三分陈旧七分古朴。屋旁立着个小棚屋，同是木制，应是牲畜的居所。栅栏纵列齐整，正中留了个方形小缺口，一匹白马从这缺口中伸出头来，双目生辉，竟不似这山中之物。这山林之景，因了这户人家，平添了几分轻愉。

　　这居所有个后院——自然是称不上百草园的，不过养了不少花卉——娇贵明艳的自然是没有，同时也种了不少百姓家常吃的菜，虽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也能省下不少钱财挪作他用，比方说到山下集市置办些饰物诸如此类。那后院中央立着一方木桌，两名女子相对而坐。

　　“酒不错。”
　　“官家的酒自当如此。”

　　两道声音。一道是甘甜清冽，教那秋乏之人顿生清明；另一道则糯甜轻柔，让那清醒之人安然入梦。左边青衣的那位，手执酒壶，举手间清酒入尊，隐约可见袖口的云鹤纹样。那酒却是自斟自酌，冽香入喉，不拘什么礼节。对面的女子见她喝得畅快，眉间尽是欢喜骄傲。

　　“这是我家老爷子收藏的陈酿，定是上好的。清岚给我留些。”女子白衫罗裙，轻柔的话语跃得欢俏。

　　“莫不是从你父亲那儿偷拿的？若如此……”叶清岚说着，复又斟了一杯酒递予对方。随即旋了酒壶，置于离自己稍远的位置。“那我真是罪过了。”兀自又觉得好笑，不禁轻笑出声来。

　　“乔迁之喜，当有好酒助兴。”

　　“卫家长女来贺，乃是我等殊荣，小女子先干为敬。”言毕衣上云鹤展翅，排云上碧霄，手复落，隐入茫茫碧空消失不见。“谢谢你。”叶清岚展了眉，笑得温润。那眼梢便那么润和地捺了下来，像是书法家满怀柔情的勾勒。

　　“我敬你。”卫容不作推辞，片刻美酒浸唇。那薄唇，好似是将红山茶细细研磨碾碎制成涂料，再由能人巧匠精心描摹于其上，未了巧手一勾，叹句美人常笑。

　　山风骤起，风吹叶摇，沙沙声由远及近，有如林涛。那枫叶也不作什么争取，便顺了风的心意，飘飘然落到叶清岚的衣袖上。

　　“你此番前来道贺的心意，我已从这美酒中领略了七八分……确实甘甜。”叶清岚放下酒壶，却也不望向卫容，双目微阖，好似沉浸在清涛声中，沉溺避世山水中了。卫容闻言，已是了然，于是也放下酒壶，环望起四周来。山明水净，确实是个清净之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童子念诗般，声调拖得又缓又长。叶清岚觉得她老学究的模样有些好笑，原本义正词严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

　　“你莫要再劝我了。”说着便要去讨那酒壶。

　　卫容任她斟酒，眼见衣袖间一掌红叶零落至地，心中喟然。“可是为了那位？”唇边尽是促狭。

　　思索了一番，叶清岚答道：“不是。”见那坏笑有愈演愈烈之势，心下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沉吟良久，只得说道：“不全是。”

　　卫容听后，笑得狡黠，伸手将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叶清岚也不作多话，替她斟满。

　　“你这一去我可是损失惨重，且不说你，那位可是遣词造句的好手。如此一来，文书章句都得自己应付，你知我最不喜欢那些。”言语虽轻柔如故，却有了嗔怪之意。

　　叶清岚悠然举杯，心道果真好酒。“那本是你分内之事，合该由你自己应付。”

　　卫容倒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也不纠缠，只畅饮而尽。

　　暮色渐沉，晚风寒意更深。白日种种当由夜晚收束，而此时也恰是思绪翻飞、回忆往事的好光景。叶清岚揣度往日心境，觉得现下静谧如此，当真不赖。屋内昏黄，跃动的烛火映在窗前油纸上，深浅不一。二人却没有回屋的打算。

　　卫容不再举杯，薄唇微抿，只望着林中一片昏暗。叶清岚见她如此，并未打扰，反倒回望屋内，随后又斟了一杯酒，却不作饮。

　　回过神来，卫容抚了抚袖口，欲言又止。她没作多想便顺手拿起那杯刚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叶清岚笑笑，牵过酒壶，将自己的那杯倒满酒，又起身给卫容添了些许。“不妨直言。”随后安然入座。

　　卫容愣怔，复又轻笑出声。“我本不愿说的。”

　　“那我便再灌你两盅，彼时你能说的不能说的、我愿听的不愿听的都一吐为快。”叶清岚作势又要拿起酒壶。

　　“停停停，这刚倒满呢。”卫容嬉笑着去拦。见对方放弃后，思索了许久，开口道：“我知道宦海浮沉，叶家无辜遭此劫祸，是那小人从中作梗。可是……你不该是这般半途而废的人。”说罢低了眉，寻见杯身上一处微不可察的细纹，细细摩挲起来，似乎起了极大的兴趣。

　　“戴罪之身，何以尽忠。”叶清岚轻笑，如同清风。

　　“莫须有的罪名。只怪我……”

　　“你已尽力了。”叶清岚摇摇头，“我们都很感激你。”而后沉默良久，低声道：“只是可惜她的才华无从施展。”

　　卫容终是对那酒杯失了兴趣，抬头看向对方：“你有匡时济世之策，若我集众人之力定能助你理想实现。倘若我率卫家冒死力谏，定能让你……”不知怎的，她生生止住了愈发激动的言辞，转而叹息。“她却是矫诏，我救她不得。”她重重地放下酒杯，失了依托，却又不知该作何姿态。“想必你也是不愿的。她草拟诏命，素来万无一失，如此小心谨慎的人竟也棋走险招。”

　　秋夜露重，叶清岚觉得有些凉，扯了扯身上青纱，有些后悔未听那人叮嘱。温了酒，取了新的酒盏，云鹤翻飞间复又斟满。她将酒盏递于唇边，又好似想起什么，将酒盏轻轻放下。“我们离去后……你可还好？”

　　卫容明眸一转，笑得欢快：“张大人还是那般迂腐，整日之乎者也没完没了。严老头嘛，还是一样，不与他斗斗嘴他整天筋骨都不舒坦。我也就看林先生还算顺眼了。唐姑娘倒是很想念你们。”

　　“张大人为人清正，他的一些意见也不是不可取。严……”只听得一声轻笑，“严大人素来与你不合，莫要再生龃龉。林先生善谋划，有他助力你定前途坦荡。唐姑娘……劳烦转告她，我们也很想念她。”叶清岚交代完这些，抬眼望向卫容，见她笑得愈发灿烂，不觉有些赧然。“你善谋略，是我徒费口舌了。”

　　“是啊，老妈子一般，和那位当真相似。”

　　叶清岚好似未闻，埋头苦尝佳酿。

　　窗前油纸上的光淡了不少，似是烛火将要燃尽了。片刻后烛光又拥上了窗台。屋内那人搁了笔，长叹一声。屋外已是更深露重。待墨迹干后，将桌上草草收拾一番，细细卷起文书，匆匆赶至后院。

　　“我已写好，你待明日……”话未说完，却见后院一片嘈杂。

　　“答错了答错了……该罚……该罚！”
　　“我何时说错了……是你使诈，才害得我……我喝了这般多……”
　　“不多不多，尚未过半，今日不醉不归！”
　　“……”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离别之时莫蹙眉。君有阳关道，我爱独木桥，鱼与熊掌难兼得，唯愿君不悔。其实啊，鸢飞戾天抑或闲云野鹤，不过殊途同归。此番痛饮后，你我各择其道，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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