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厉明磊的心蓦然一痛，慌了神似的猛地拥住厉千凉，将头埋在她颈肩处：“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是明磊让你失望了……”方才所有阴暗的神色全部消散，像只被遗弃的小兔子，软弱而无助。

　　“可是姐姐，我不得不这么做啊……”像小时候一样十分眷恋她温暖的怀抱，他将厉千凉抱得更紧了些，似乎害怕她突然退离：“刘长生将我救出来的时候我并未失忆，可我到底是势单力薄，为了自保，我不得不装作一副痴傻的样子给他们看……”

　　他虽年少无知，却能察觉到周围的危险与威胁，他不清楚救自己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确定自己万一说了实话那伙人会不会将他灭口，所以从大火里被救出来的时候他才会装作茫然，一问三不知。

　　而这一装，就是十六年。

　　“那时候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院内有多少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无助地诉说着这些年的痛苦经历，如泣如诉。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也渐渐明白唯有通过长年累月的假装才能让那些人放松警惕，自己才能绝处逢生并最大可能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中获得可靠的情报。

　　这些年来他听说了不少事，用痴傻的外表将一颗复仇之心团团包裹，他知道自己表面风光霁月，内里却早已破败不堪。

　　可伪装着，伪装着，竟成了摆脱不掉的习惯，哪怕遇见最亲的人也同样戴着一副虚假的面具，只要那人不看出他心底的肮脏，只要那人察觉不到他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为那人喜欢他单纯无垢的模样。

　　“那时候你才……六岁……”厉千凉一听心都软了，甚至能感受到厉明磊伏在她肩头冰冷颤抖的呼吸，她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那样小的孩子，才刚刚记事，就要经历家破人亡，经历灭顶大火，在醒来后还要面对那么多如狼似虎的眼睛，以六岁稚龄迅速蜕变，抛却那个年纪本该有的天真良善与纯真无邪，默默承受着本不该他承受的仇恨、心酸、孤独以及无助，以一副痴傻的姿态面对世人的猜疑与鄙薄，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敢行之事。

　　才惊觉他每行一步都是薄冰如履！

　　在厉明磊没看到的地方，厉千凉已是泪眼婆娑，被泪水糊住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失望与懊恼，只余下满满的心疼与歉疚。

　　“对不起，是姐姐的错，是姐姐护不住你……”她紧紧搂住他，像是搂住自己仅余的一切，像是攥紧自己的全部希望……

　　两人相拥着汲取微薄的温暖，不知过去多久，天似乎更暗了些，乌云森森，头顶一片阴翳。

　　“去寻些吃食吧，”厉千凉吸吸鼻子，收起一腔情绪：“我记得前头有条小河，可以捞些河鲜。”余杭近郊她是颇为熟悉的。

　　“姐姐，你知道吗，”厉明磊突然有些得意道：“这些年来刘长生为了试探我是否恢复神智，每每让人在我耳边说一些秘辛并观察我的反应，每次我都是傻笑着装作听不懂才不会被发现。”

　　厉千凉脚步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她垂着头继续走，看不清睫羽下的神情。

　　她心知这个弟弟手段高明也实非池中之物，这孩子惯会隐忍蛰伏，才能屡屡骗过刘长生的眼线。

　　听到他似是邀功的话她心里还是痛了痛，他虽说得云淡风轻，可厉千凉却能体会到他故作轻松的话语里蕴含着怎样难以言明的艰险。

　　两人慢慢走在静悄悄的石子路上，周围偶尔传来几声躁动不安的蝉鸣，气氛很是微妙。

　　“你知道那些人和我说什么了吗？”他默了默继续道：“他们说那场火灾的纵火者另有其人，那个时候刘长生就站在不远处盯着我，亏我忍得辛苦才不至于露了马脚。”他心有余悸说着，一边偷觑厉千凉的侧脸。

　　厉千凉的手握紧了些，眸中一道利光一闪而逝：“是谁？”她一字一顿，哪怕她早已猜到什么。

　　“荀天阔。”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虽然早有所料，也知道厉明磊对荀素动手必有原因，可厉千凉心里还是炸开了锅一般。

　　她压下心头复杂，反问：“所以你才刻意接近荀素，只为今日一击？”

　　“不错，谁让她命不好偏偏是荀天阔的女儿呢，哪怕她待我极好，也依旧改变不了她是仇人之女的事实！”他愤恨说着，撇撇嘴不满道：“原以为姐姐你设计张家和荀家是复仇所需，可我千算万算，还是没有料到你竟然会与荀素生了情谊！”他抬脚将挡路的小石子踢飞。

　　“幸亏我阻止了你，”厉千凉看向面露不解的厉明磊：“荀素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她并非真正的荀家女。”

　　她将个中缘由与牵扯一一道来，“所以，你这次真的找错人了。”无视厉明磊大惊失色的神情，她平静道。

　　“姐，我错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喃喃，心中被庆幸与后怕填满，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可能错手伤及无辜。

　　“不，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只恨这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她阻止了厉明磊的自责，眼中划过一道暗芒。

　　他们家破人亡，互相依偎，艰难求存只为复仇，这何错之有？

　　若非正魔两道纷争不断，若非朝堂内外斗争不停，若不是人性贪婪，争得头破血流只为一本子虚乌有的武功秘籍，他们一家何至于如此？

　　归根结底，是江湖的错，是朝廷的错，更是这险恶人心的错……

　　厉明磊轻轻拥住了她，不忍去看她眼底的悲怆：“姐姐你知道吗，那日你与表兄谈话时突然昏迷，那时我就站在假山后，我多么想就这样跑过去接住你，照顾你，可是我不能啊……”

　　“从焦羽姐姐口中我探听你是劳累过度，那时我便想以后不需要姐姐你这般操劳了，复仇一事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做就好了，于是我杀了张宏，用父亲的笔迹留下血书……”他眼眶通红，断断续续说着。

　　“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你有所察觉，发现我早就恢复了记忆，可我又不希望你察觉到，不希望你知道我是这样肮脏不堪的人，”他目不转睛看着厉千凉，“那时我真的很纠结，我不想一辈子都叫你堂姐，我只想叫你一声姐姐，姐姐，这样的心情你可懂？”

　　“明磊，你受苦了……”厉千凉注视他，猛地将他按进怀中，许久许久才将他放开。

　　“姐姐，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破坏了你的计划！”他委屈地说着，将脑袋埋得低低的。

　　“傻瓜，姐姐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责怪你呢！”她像小时候一样握住他的手，眼中绽开一朵笑：“走，我们去寻些吃的！”

　　厉明磊破涕而笑，感受着手心里温暖柔和的热度。

　　厉千凉的手很温暖，牵着他的时候好似有一股暖流暖进他的心窝子里，驱走他心底全部的患得患失与焦虑。

　　……

　　七月骄阳如火，日光灼人，浮梦宫书房角落边上摆着冰盆，一室清凉。

　　厉千凉将属下递上来的密信看完，神色晦暗。

　　因她的传信，域外萨勒族再次举兵压境，刘长生按耐不住，终是决定找她问个明白。

　　可此时她心烦意乱，甚至不想去管刘长生与庆元王朝的事。

　　因为静安师太死了，死在一方小小的尼姑庵内，去得无声无息。

　　静安师太圆寂的同一天，长公主苏月蝶菀逝的消息从宫中传出，皇帝大悲，落泪不止，举国哀悼。

　　头七过后，长公主下葬皇陵，金锋朔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大恸，遂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桌上平躺着一封信，那是金锋朔出家前留给金素素的唯一的一封信，托厉千凉转交给她。

　　厉千凉犹豫不决，想起这几天荀素因厉明磊“恢复记忆”一事高兴极了，转眼苏月蝶就去了，紧接着金锋朔也出了家。

　　信中内容厉千凉哪怕未看过也能猜到一二，讲的无非与荀素身世相关，以及一堆歉疚关怀的话，内容左右超不过这些。

　　她想起某天睡前与荀素的耳边私语。

　　那时她装作无意地问荀素，“若是荀天阔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当如何？”其实心中吊着块大石。

　　那时候荀家已与太子决裂，荀天阔正义盟盟主之位差点不保，进退两难。

　　却听荀素漠然道：“除了震惊，当时没有其它情绪了，必定那样艰难的日子都是自己只身挺过来的，哪怕现在告诉我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我大概也是不觉得愤怒，只会是古井无波的吧。”她已看透一切，不再寄希望于他们给的爱，那样的爱太过沉重，她要不起！

　　没有期盼，何来不满？哪怕换一对父母，对她来说也是一样。

　　虽然荀素那般无所谓，可厉千凉还是觉得她并未把这件事当真，顶多把她的话当成玩笑话。

　　她也实在不忍去想荀素知道真相后愤怒斥责的模样，更不忍月牙儿大喜大悲，便将这封信一直压着。

　　她叹口气，终于迈出这一步，将信件交给荀素。

　　荀素看过信件后，将自己关在屋中三天三夜，一日三餐都是热饭菜进去，空盘子出来，厉千凉知道她需要时间冷静，便没有打扰她，反而主动去客院住下。

　　直到第四天清晨，厉千凉像往常一样守在荀素门前，房门突然“吱呀”一下被打开了。

　　荀素跨过门槛走出来，脸上有些许苍白憔悴，想来这几日一直没睡好，在看到厉千凉的时候眼前一亮，主动朝她走去。

　　“厉千凉，我想通了！”荀素牵住她的双手，姿态亲昵道。

　　厉千凉颔首，眼底泛起笑意。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没有选择隐瞒真相，谢谢你愿意为我留存一点空间。

　　她朝厉千凉绽开笑颜，露出两颗小小的洁白的虎牙。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因她的明媚笑容失了颜色，厉千凉眸子一暗，就着她的唇瓣亲了下去。

　　一吻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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