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农历十月十五，下元。

　　今年的下元节来得比往年晚些，月上枝头，灯火阑珊。

　　下元节是道教节日，在信奉道法的本朝尤为兴起，下元之日，大体为祭祀祖先亡灵，祈盼来年五谷丰登。

　　亥时将过，各家的祭祀活动早就停了，大街上冷冷戚戚的。

　　厉千凉戴着斗笠穿上素袍，像条厉鬼似的穿梭在房檐之上，轻飘飘落在一处旧址前。

　　这是一处被烈火焚烧过的废弃府邸，哪怕牌匾已被大火烧灼得面目全非，又因许久无人打理落了厚厚的灰，厉千凉也不会忘记。

　　厉府，她原本的家，也是她人生发生剧变的转折点！

　　她撩起白袍跪在门槛前，恭恭敬敬地磕上三个响头。

　　“先父先母在上，不肖女厉千凉来迟……”她轻声说着，任由呼啸的寒风将她的话语吹散，而后站起身，跨过门槛。

　　按照惯例，一座府邸若是人去楼空，自是要由官府将宅子收回另作他用，可厉府废置数年还未易主确实有原因的。

　　稍微有点门路和年岁的人都知道厉家一门死得冤枉，一大家子人在一夕之间毙命本就罕见，偏偏还被烈火烧得连尸骨都不剩，死无全尸，死不瞑目。

　　相传此处鬼魂逗留，怨气太重，半夜有人曾听见乌鸦哀鸣，非常不吉利，哪怕请了高僧和道士作法也断断住不得人，所以自那场大火后厉家的左邻右舍全都搬往别处了。

　　落锁的大门上贴着封条，厉千凉只能翻墙而入，入眼可见厉府上下一片荒芜，跨过门前空地，却见院中花圃里的杂草东倒西歪，这番衰败让她鼻子一酸，却强忍眼泪不掉下来。

　　她轻抚上门框，粗糙却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眸中划过一道深切的怀旧。

　　推开大厅的门时，视野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她惊疑不定，没想到这个时辰会有人造访厉府。

　　从头到尾她都是轻手轻脚的，难怪屋中那人未曾察觉。

　　她一扫地上的火盆与散落一地的冥币什么都明白了，那人竟是来祭拜的。

　　是谁？

　　谁会来祭拜厉家满门？

　　见那人要逃，厉千凉连忙运气追上，依稀瞧见前头那人一身夜行服，手中还提着个包裹。

　　那人的轻功并不卓绝，三两下却被厉千凉追上，她一翻跟头堵住那人的去路。

　　那人浑身上下被黑布裹着，只露出一双阴鸷得可怕的眸子，他下意识抓紧手中的包裹，神色戒备地盯着厉千凉。

　　“你是谁？”她拔出匕首直指向对方。

　　“不要在这里打，”男子开口，音色低哑：“让一屋子逝者有个安宁。”

　　厉千凉锐利的神色缓和许多，默不作声地跟着对方移步府外。

　　那人腿脚功夫不佳，手上功夫却是了得。

　　“厉千凉，”他神色冰冷，又颇为认真：“我很想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差距！”说罢举起随身携带的铁剑挥向厉千凉。

　　他竟然知道是她！

　　一个荒谬得有些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可她不愿深究。

　　只三两招她就知道对方没有内力，是个实打实的武夫，她心念一动收回内力，单纯用匕首与他的铁剑对打。

　　一时间铁剑与短刃难分难舍，兵戎交接处火光四溅。

　　这般光明磊落的武功路数用在高挑纤瘦的男子身上却莫名违和，何况男子神情阴鸷，目光像猝了毒一般。

　　厉千凉稍一发力就将他手头的包裹打落，铁剑落地，她将他逼至墙角。

　　包裹里的东西一骨碌滚出来，竟是张宏的首级。

　　“你到底是谁？”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她一字一句逼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厉千凉，竟是笑了。

　　笑得厉千凉心烦意乱。

　　“张宏是你杀的？”她冷然问道，却未摘下他的面纱。

　　“你说呢？”他的眸中划过一丝残忍，却笑得更欢了。

　　“张宏得罪过你？”她瞅着他不达眼底的笑，不动声色。

　　“张宏……”他沉默地看了厉千凉半晌，忽然神色狰狞：“张宏他死有余辜啊！”说完竟又恢复了温文尔雅。

　　厉千凉盯着眼前这人的百般作态，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你说得没错，张宏确实死有余辜。”她收回匕首退后几步，深深看一眼黑衣人，转身离去。

　　她想起西苑小黄鹂在谈及张宏时泣血般的怨毒目光。

　　她说，张宏此贼抢她亲姐，将她老父打得半身不遂，这种人死不足惜。

　　她说，厉宫主，只要您替我复仇，哪怕在勾栏里当个任人轻薄的戏子我也愿意。

　　不止是小黄鹂，很多人都说过张宏死不足惜。

　　街头巷尾甚至议论，张秉义这样的大善人怎会养出这么个败家儿子，当真是家门不幸。

　　可他们有所不知，这根本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张秉义老奸巨猾，也配称为“善人”？

　　黑衣人极其不可思议地盯着厉千凉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竟然放过了他？

　　她怎就不看看他是谁？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他朝她不甘心地吼了一句。

　　厉千凉身形一顿，脚步不停，逃避似的直到行至一处僻静的角落。

　　“你出来吧。”她朝空气淡淡道。

　　“属下知罪，请主上责……”

　　不料厉千凉摆摆手打断他：“去将张宏的头颅取回来，本座自有用处。”

　　她疲惫地闭上眼，而后睁开眼，再不管身后单膝跪地的下属，形单影只地远去。

　　又过一月，苏怀远与荀天阔里应外合，仗着人多势众击溃不少魔教窝点，刘长生与苏怀义毫无动静。

　　势单力薄的闲散教派纷纷联合，酝酿着一波回击。

　　几大教派联名请求浮梦宫厉千凉出手相助，并推举她为联盟首领。

　　议事堂中，四大护法议论纷纷。

　　“这联盟首领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焦羽沉吟，道。

　　“以为拉上浮梦宫当挡箭牌，他们的损失就能减少？”断水愤愤不平道。

　　“本座怎会让他们如愿。”上首的厉千凉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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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宏在外数月不知所踪，张秉义求至荀天阔府上请他派人寻找。

　　张秉义人脉是广，可大多是商户世家，虽然他也结交了不少江湖人士，可没有哪一个比荀天阔这个正义盟盟主管用的。

　　荀天阔与张秉义早生了嫌隙，他不想趟这趟浑水，遂半推辞半不耐道：“老哥不若去浮梦宫，让那厉魔头给个交代？”

　　嫡子失踪，张秉义心急如焚，他放下脸皮去求荀天阔，不料得了这么个答复。

　　笑话，难道要他光明正大去那魔窟里要人？

　　张秉义急得就差给荀天阔差跪下了，可他不会真的下跪，只能黑着脸拂袖而去。

　　没想到刚回下榻之所，就接到浮梦宫的消息，说浮梦宫宫主厉千凉邀他宫中一叙。

　　“你没看错？那姓张的真去了浮梦宫？”荀天阔接到属下的禀报，难以置信。

　　在听到下属“千真万确”的答复后荀天阔冷笑，暗骂张秉义真是个不怕死的。

　　浮梦宫大厅，一派如血般的鲜红，宛如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

　　张秉义眼神乱瞟，后背却无由来一阵寒凉，他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惧。

　　这大厅……也红得有些过分了！

　　“张员外，请坐。”厉千凉朝他露出一道友善的笑容，心里却很不得将他抽筋剥皮。

　　时隔十六载，厉千凉终于见到“朝思夜想”的最大仇家，这个当年和她父亲厉泽彰称兄道弟的张大员外。

　　“不知厉宫主约张某来此有何贵干？”张秉义佯装镇定，直切主题。

　　若非心系张宏安危，他才不愿踏入这魔窟半步。

　　厉千凉抬手、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就在张秉义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才开口：“员外可是在替张公子担心？”她将茶杯递给他，微笑。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

　　近到只要厉千凉一动手指头就能将张秉义的脑袋捏碎！

　　厉千凉阖上眼帘，掩住眸中的血雨腥风。

　　她可不能这么做，她要张秉义也尝一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见张秉义忙不迭地点头，厉千凉才不紧不慢道：“张公子早在一月前就已离去。”

　　“不可能！”张员外气势汹汹。

　　四大护法见状就要拔出武器，被厉千凉一个眼神止住了。

　　“至于张公子去了哪里，这便不是本座该知道的了。”

　　张员外拍案而起。

　　“不过嘛……”厉千凉卖了个关子，似乎对张秉义的迫切感到满意。

　　“荀天阔在余杭的一处府邸似乎很不一般，”她凑近张秉义道：“本座的属下曾看见张公子在荀府附近逗留。”

　　厉千凉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荀素已与荀家断绝往来，那她拖荀家下水也就毫无顾忌了。

　　谁知张秉义听完厉千凉的话非但没有多疑，反而若有所思起来。

　　他几度求荀天阔派人探听张宏行踪，不想荀天阔再三推却，以前他找荀天阔办事，哪次对方不是笑脸相迎？

　　张秉义越想越觉得荀天阔心里有鬼，殊不知让两人产生隔阂的始作俑者正悠哉悠哉地品着茶。

　　“张员外，”厉千凉不怀好意道：“你说张公子怎么就在荀府附近失踪了呢？”

　　怎就如此巧合呢？张秉义也这样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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