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歌重行

　　“君上，在昆仑虚山洞里，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
　　玄女从来没有这么迫切过，迫切地想让他相信自己的心意，即使在过去的七万年以来，她曾无数次说“她爱他”,即使为了他，背叛了司音，背叛了青丘，背叛了天族，成为昆仑墟的罪人，即使被荆棘鞭打三天三夜，为的只是救他性命。
　　可在他心中，至始至终，都不曾相信，她是真的，真的爱他。
　　她好累。
　　在青丘时，大娘总说，玄女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
　　你姐姐是家中嫡女，才可以嫁给狐帝之子。而白浅是青丘帝姬，又与十里桃林折颜上神相熟。
　　那些都是你不可比的。
　　你是庶女，那黑瞎子虽说相貌不好，但钱财不缺，你嫁过去也可好好过日子。
　　玄女！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你一个庶女，难道还想跟人家帝姬一样吗？就算你换了容貌，也改不了你的出身！
　　虽说我不是你生母，可我也从没有亏待过你，你姐姐更是出嫁就带着你去了狐狸洞，她心疼你，想着能让你过得好一点，却不想把你的心养大了！
　　哈哈，没错，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想嫁给黑熊精，我就是想与浅浅一样，有绝美的容貌，有肆意逍遥的资本，有他人的尊重。
　　所以，她求了白浅，在三万岁生辰之际，请折颜施法，将容貌给了她。
　　可玄女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因为有了白浅的容貌，才将她推向了人生的另一端，越走越远，愈来愈可悲。

　　“玄女，这七万年来，到今日，我才记住你真正的脸，我们这夫妻，是做得何等可笑，又可悲。”
　　“不，君上，我们可以很幸福的，看，胭脂已经取到了神芝草，我们的儿子很快就可以醒过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圆了！君上”，看着离境走向自己，想着他在洞中拼命护着自己时的情景，玄女心上顿时一片温暖。
　　却不料，刚想上前，便眼睁睁的看着离境从自己身体穿过，玄女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满是震惊，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加没有了血色。
　　怎么会这样，她已经死了？
　　怎么会，她还没有亲眼看着她的应儿醒过来，她还没有和君上……对了，君上！
　　玄女转过身去，望着离境远去的身影。脑海突然响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话。
　　“哪来的女司音？”
　　女司音？
　　是啊，如果不是司音，不，应该说是白浅，如果不是白浅，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跟白浅一般无二的容貌，想来离境也不会与她在一起吧。

　　等到离境回来，带着胭脂和她的身躯回了翼界。
　　看着他们又回到了大紫明宫，玄女突然想起她与离境成婚的那天。那天，她怀揣着满心的激动与爱恋，披上了嫁衣，嫁给了那个她义无反顾爱上的人。
　　玄女本以为他也是如此，可现实狠狠的给了她一掌。
　　他说, “阿音，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娶你。”
　　“今日若是她，断然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去加害自己的同族，她这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而我却为了你辜负了她。”
　　“玄女，你爱错了人，我这里是住了一个人，但却不是你。”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满怀柔情地将她打落谷底。
　　也就是那一夜，她承受着荆棘鞭身，落下满身疤痕，即使有玉魂，也无法祛尽。
　　自己真的爱错了人了吗？
　　或许吧。
　　可我不在乎。

　　“二哥，你打算将嫂子葬在哪里？”
　　离境没有料到胭脂会有此一问，“就，葬在我的陵墓旁吧。终究是七万年的夫妻。”
　　胭脂见二哥欲言又止，背对着她，似在回想着什么，便走了。
　　玄女走近了些，想看清离境的神情，发现他似乎在盯着什么，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桌子上的玉魂。
　　那是白浅打上大紫明宫那天，她还来不及带上，就放在了离境批阅公文的桌子上，急忙忙去“招呼”了。
　　结果，反是自己一败涂地。不仅失了容貌，还让白浅羞辱自己。连带着君上因太子夜华和青丘，将我压入极寒之地，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说后悔吗，玄女是不后悔的，因为她的应儿，是一定要救活的。
　　哈哈，玄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庆幸，是高兴君上心里还有她，还是该庆幸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心上人的事的时候，他还是将她安葬在了自己的陵墓旁。
　　可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应儿要醒了，她的应儿。
　　有胭脂在，应儿会好好的。
　　玄女知道，玄女一直都知道，胭脂很善良，善良到让她自己都无地自容。当看到胭脂将自己全部的修为炼丹药，还上昆仑墟，玄女是愧疚的。
　　只是，玄女没有想到的是，胭脂竟爱上了墨渊的十六弟子，子澜。
　　而且子澜上仙也是如此。
　　只叹造化弄人。
　　他们彼此有意，却无法在一起。而她跟离境……罢了，罢了，一段孽缘吧！
　　应儿，娘亲的应儿，能看着你醒过来，即便娘亲成了孤魂野鬼，也是值得的。可惜娘亲不能亲亲你，抱抱你了。

　　在瀛洲 ，离境穿身而过，玄女就知道，她再也无法做什么了。只能看着应儿醒过来，看着离境将胭脂，应儿带出翼界。
　　玄女不知道离境打算做什么，但看他如此做法，及所下命令来看，应是擎苍无疑了。
　　他要破钟而出了。
　　却不想，这事态发展太快，离境竟以全身血液来召唤擎苍元神，想以此，弑父。
　　玄女在一旁看着离境，一点一点的流失血液，一剑一剑地向擎苍拼命，最后一次一次被打倒在地。
　　她想要阻止，一遍又一遍地挡在离境面前，可毫无用处，眼睁睁地看着擎苍的方天画戟划伤，刺入他的身体。
　　原来，擎苍养子为蛊。
　　原来，擎苍想要毁了四海八荒。
　　原来，离境竟有如此想法，想与擎苍同归于尽。
　　可叹，可笑，可悲。
　　她玄女，这七万年来都不曾懂他。自以为是的以为爱他，自以为是的以为他心里从来只有白浅，却不想，离境竟也有如此承担。
　　他是在用生命守护他的子民，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玄女一直伴在他左右，虽然他看不见他，但玄女还是想要陪在他身边。从痛彻心扉到满心悲恸，再到静如止水。
　　她将手轻轻地贴上他的脸畔，缓缓地摩挲，好似想记住此刻的温度。
　　离境，玄女不后悔在昆仑墟遇见你，也不会后悔爱上你。
　　慢慢的，悄悄的，枯瘦的手指顺着他的眉眼，画着他脸庞的模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君上，妾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嫁给你，做你的翼后。
　　失了血色的朱唇徘徊，踌躇着，终是落在了额头。
　　可我终究是不懂你的。
　　一滴泪，悄然滑落在眼角，不知所踪。

　　睁眼，又是另一片天地，像极了十里桃林，却又失了几分滋味。望不见尽头的桃林，数不清的枝头开满了粉嫩粉嫩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玄女靠着一棵树坐下，嗅着满满的桃花香，不禁想起更加灵动的十里桃林，想起少时同浅浅玩闹时的漫天花雨，畅快又肆意，快乐极了。
　　她不想承认，她是怀念的，甚至是想念的。
　　在刚成为翼后的那几年，玄女总会期盼离境的到来，就像凡间话本子写的，香腮染赤，耳坠明珠直摇曳，喜盼君归。当一夜一夜渐亮，独坐床头，身子早已僵硬，也不及上心头万分之一的冰冷，她就明白，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替身罢了。
　　可她还是抱着些希冀的，想着曾经耳鬓厮磨，也好过凄凉度日。
　　渐渐的，玄女不再等了。
　　她看了翼界一年又一年的风景，起初只是偶尔闪过青丘、桃林的画面，后来时间长了，就时常忆起，想她年少时初到青丘时的场景，想起那一场她记忆犹新的婚礼，美好而又热闹。
　　那是玄女第一次离开赤狐族。离开的前一夜，她兴奋激动，整夜都睡不着，就爬上了房顶，躺在上面看月亮。索性那时年纪小，又值姐姐出嫁，也无人管束。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姐姐告诉她，要将带她离开赤狐族时的震惊与充斥全身的喜悦，而当真正离开时，她竟有种焕然新生的感觉。
　　她，不再是被族人指指点点的对象，也不再是卑微的庶女。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她想看的风景，去做她想做的事，也不会有人来告诉她，这是自己不配的权利。
　　那时玄女两万岁。

　　初次见到白浅，是在姐姐成婚当日。那时我不知她就是狐帝之女，只是当时一眼望去，漂亮得紧。
　　一身青蓝色衣衫，看不出是何材质，单单望去，就可知其价值不菲，更不用说佩戴的饰物。容貌更是令人惊艳，虽说青丘狐族相貌生来不俗，但其美貌更甚他人一筹，长大后定是绝色。
　　却不曾想是帝姬，也难怪生得如此好看。
　　唔，比姐姐还好看。没有见着浅浅以前，我就觉得，姐姐是世上最好看的，现在见了，还是浅浅更好看些，姐姐也不差。
　　犹记得事后跟姐姐说起，姐姐还笑话着说，“原来玄女也爱美人啊，看来姐姐要再努力些，莫叫浅浅那个丫头将你勾了去。”

　　白浅，浅浅……
　　玄女心里轻轻念着，渐渐睡去。
　　树上的桃花不停间的落下，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枝上的花儿却不见少，依旧粉云团团。
　　树下的人儿，许是做了噩梦，鬓发微湿，光滑洁净的前额布满了汗水，双眉微皱，先是将双唇抿得毫无血色，仿佛遇梦见了极其压抑的事物，后又是双唇微张，不知在呢喃着什么。直至一刻，猛然惊醒，震落了部分覆盖在肩头的桃花。
　　玄女大口喘息着，面色泛白，一双桃花眼睁着大大的，不知是盯着身上铺满的桃花，还是在愣神，突然莫名的一阵风，将她腿上的桃花吹散了，也叫她回了神。
　　有些事至发生到现在，玄女总觉得不可思议得紧。从自己身死，变成了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存在，到现在身处的桃林，还有刚刚做的梦。
　　梦中，若水河畔，漫天的红光，染红了若水河。就像七万年前，天族阵破，死伤无数，若水河满是血腥。
　　她终究是欠了许多人的，还有那个她高不可攀，却义无反顾救她的人，海风微凉，安心如斯。
　　玄女又一次像旁观者一样，静静地看着白浅被束，看着她眼睁睁地望见夜华独战擎苍，以元神生祭东皇钟。还有怀抱着白凤九的紫衣白发，陌生又熟悉。
　　有情人比比皆是，相爱，不得相守。

　　“那日离境来青丘寻我，我骂他骂得振振有词，我说你这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你得不到的东西，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我又何尝不是，夜华不在了，我才知道……”
　　知道离境去寻白浅，玄女突然有种理所应当的感觉，她的内心无任何波澜。反而对白浅，有了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错觉。
　　原来，她也是这般不易。
　　玄女，你自以为自己可怜，怨天道不公。可天道是公平的，你瞧，白浅一出生便受尽疼爱，之后更是师从墨渊，她这处好了，情路便坎坷了，受尽伤痛。
　　那若是换作你呢，你可承受得过来？离境如此待你，你便心生嫉妒怨恨，你爱他爱得那么卑微，可到头来，有的不过是愧疚罢了，因为你有一张形似白浅的脸，因为你与他一样，爱而不得……
　　哈哈，他不爱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可纵使他不爱你，你也不该将自己放得那么低，丢尽青丘狐族的脸，不该让爱你关心你的人失望。

　　玄女跟了白浅三百年，醉生梦死，万念俱灰，到最后，她竟也心疼了……
　　“浅浅，对不起了”，玄女双眸微红，浸满了泪水，看着白浅疯了般寻夜华，生怕会错过他的样子，终是说出了口， “想来你也不会原谅我，可我还是希望，能在我走之前，见你幸福。”
　　玄女知道在她说出口的那一瞬，她的时间不多了。所幸知道夜华没死，也放心了。
　　一路望不见尽头的宫道，一抹麻衣变青衣，无人可见，无人会知，无迹可寻。
　　浅浅，我走了。
　　若是可以，我想跟浅浅，回青丘十里桃林，看十里桃花，一醉方休。

　　白浅刚从师傅那里得知，夜华回来了，只是欣喜还没上心头，就鬼使神差抬头，望了望前方，虽觉着奇怪，到底还是夜华要紧些，便回了十里桃林。

　　醒来，还是桃林，玄女抬头，看了看天，内心五味杂陈，回想着梦里的三百年，想着大紫明宫的七万年，再想起青丘的六万年，总觉得这自己的十三万年活的不该了些。
　　她这一生，身负上万人血海，罪孽深重，以致降下天罚，生下病儿。因果报应，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经历了毁容失明，虽说那容貌算不得自己的，好歹也用了几万年不是。后来又有了离境的死，诸般事情皆有轮回，遇见离境是开始，离境之死便是结尾，一段七万年的执念，过眼云烟。再后来桃花下一梦，相伴三百年……
　　后悔吗？若是她不曾遇见离境，若是她不曾偷阵法图，若是……可哪来那么如果，有的不过是愧疚罢了……
　　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树下的女子抬起手臂，遮了双眼，嘴角却微微扬起，隐约有低低的笑声。不料，脸上水痕出现，顺着白肌从下巴落下。渐渐的，笑声响起，不久便将整个身子带动，衣襟前的水渍也一发不可收拾……
　　笑声回荡在整个桃林，笑尽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放下手臂，入目的便是一片青色，玄女真的无法理解，明明自己穿的衣服是胭脂在凡间准备的，怎么……还有自己的手……
　　她犹记得当初被压入极寒之狱，每日拍打牢门，更何况杀了离怨后，为了躲避离境的追杀，无法使用法术还要在凡间寻找胭脂，早已不复往日的柔软无骨，怎会有如今的这般光滑细腻？
　　猛地想到什么，坐起，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浅浅的脸啊……又泄气般地靠回去。
　　不知如果浅浅知道，她的脸有一日被我嫌弃，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必一定会跳脚的。
　　想到那时的情景，玄女盈盈一笑，一时忘了许多，一双狐狸眼满是笑意，干净纯澈，嘴角自然上扬，一颦一笑，风华初现。
　　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也不管精巧下巴是否还存在先前的痕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覆盖在自己腿上的桃花落了地，还带着些光点，没有一点惊讶。
　　想来也是这个时候了，玄女望着眼前被风吹起的桃花，好似看见了白浅与夜华重逢。
　　浅浅，祝你幸福！
　　还有，恭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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