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渡

　　她神色异样，商音怎会看不出来，却只以为这是小姑娘闹性子，怪他瞒她法力未失之事，遂笑了笑，道：“法力之事，我倒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怕你年纪小藏不住事，叫那孽障看出了端倪，反倒麻烦。”
　　茯苓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很恭顺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自打相识以来，商音只见过那扶葭小殿下每天蹦蹦跳跳的模样，如今却不知这副肉身已是换了里子，扶葭小殿下的魂魄已然消弭，回来的是茯苓。茯苓虽说年纪不一定比扶葭小殿下更大，说不得还要小上许多，但毕竟曾在颠倒之境轮回九世、又和商音有过些许恩怨，在他面前自然再不是那般鲜妍活泼的模样了。
　　商音睨了她两眼，心中觉得有些异样，颇带有审视意味地问：“本座收个鬼魂的功夫，你倒是老成起来了，可是见了那魂魄后有了什么彻悟不成？”
　　他这话听着像是有些起疑，照理说，茯苓本该假意做出扶葭那般活泼明媚的样子将他糊弄过去以保平安，只是方才那魂魄被搅成尘埃的惨烈模样仿佛还在眼前、那弗女死前尖刻的嘶喊更犹在耳畔，她实在没有心力再与这三百年前的商音尊座虚与委蛇，闻言道：“也谈不上是什么彻悟，左右不过是一点杂念罢了。”
　　“哦？”商音像是颇有兴致，“那你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茯苓拍了拍肩上的残雪，半倚靠在身后一棵高大的娑罗树上，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这鬼也是个可怜的鬼——自然，执念这种东西是要不得的，可谁又愿意被执念纠缠呢？说到底，泱泱众生没人愿意犯什么我执，犯了的人不过是因为太倒霉了，被命数折磨得太狠，这才不得不陷入执迷中去。”
　　“譬如方才这个弗女吧，”茯苓很平静地说，“她的前世凄清苦楚，丈夫多病，家中贫寒，一双娇儿衣不蔽体，两个公婆食不果腹，又摊上不太平的世道被庄子管事锉磨，日子过到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指望呢？她确乎是偏执疯魔，可若命数善待她，想来她也不至于杀尽一家五口后再自尽而亡了。”
　　茯苓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尚且有犯糊涂的时候，何况那些浊世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呢？他们若无执念，自然要好好褒奖、脱出六道成佛成仙；可若犯了，也实在是人之常情，倘若动不动就要被幽冥府当作什么恶鬼，是否……略有些苛刻了？”
　　她说完，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很久，她其实一早就想对商音说。可当年轮回时她与他说不上话，从无妄海登仙之后又半点不想再见到他，自打在中洲重逢之后被迫与他搅合到一起，却又倒霉地被牵扯到怨梦中来，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令她应接不暇，他二人便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竟是将如此两三句简单的话拖了三百多年才说出来，且，还是对着这三百年前的商音。
　　眼前的这个商音又怎么会知道，她此时言之凿凿远不单是为了那弗女，而是……为了当年的自己。
　　她今日观扶葭与商音相处，很是有些心得。那小殿下生来好命，有父母兄长爱护，从无什么烦心的事，自然活得鲜妍明媚惹人怜爱，而她茯苓呢？前世生而为凡夫俗子，不晓得犯下了什么滔天的业障以至于连记忆都被消磨，只得被翻身打入颠倒之境历重重苦海——她也不愿活得如眼下这般满身是刺、她也不愿一见到他就与他争执，她也想像扶葭那样活泼明媚心无城府、让他不由自主心软偏疼……
　　可，她没有扶葭那么幸运。
　　这是她的错么？茯苓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整整三百多年，在九重天赋闲的这些个岁月一直偷偷地冥思苦想，最终她觉得：她当然是个偏执的蠢物，可若命数善待与她，想来也不致于有此后那些弯弯绕绕了吧。
　　茯苓心中有些苦涩，又忍不住暗笑自己矫情，如此这样的陈年旧账还翻个什么劲？无妄海都淌过来了，现在又与商音理论个什么呢？只会白白惹他疑心罢了，说不得他还要生气呢。
　　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来，正要说句玩笑话将这一茬揭过，便见商音正眸色幽深地望着她，很是深沉的模样。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来，他毕竟与中洲、西天那两位都不同，是个很随和且亲切的神，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会跟小辈们说笑话，鲜少端出这般晦明难辨的神情来。
　　茯苓心里跳了一跳，想来是自己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惹他不快了，恰不知道该怎么办，却见他眼神平和，隐约竟露出些许温柔之色地看着她，对她说：“你说得甚是，的确是本座太苛刻了。”
　　那时，茯苓感到鼻尖忽而有些酸涩，眼眶也略有些热，便如同自己承受多年的委屈终于被人看见了一般，又是疲倦又是哀伤，同时又是恼怒又是欢喜，百感交集难以言语，且她一瞬间有种错觉：眼前这个商音突然没有了陌生之感，就仿佛……这不是三百年前的他，而是那个曾与她有那么多渊源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
　　她愣住了。
　　这时天已放亮，东边朝霞满天，冬日的暖阳露出脸来，熠熠生辉甚是暖和，商音往光亮处看了一眼，偏过头对她笑了笑，很温柔，道：“你消失多日，想来你父母兄长也该着急了——我这便送你回去，好么？”
　　茯苓嗓子有些干哑，且神思依然有些惊疑，竟分不清眼前这个商音到底是不是三百年前的那个他，一时忘了回话。他见状一笑，说：“你既然不答，那我就自做主了。”
　　语罢，右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闲庭信步一般，以云为阶，涉级而上。
　　话说茯苓这个神仙有个不像样之处，便是有些恐高，当初跟着风华君跑到烛冥塔下砍恶龙的时候她就被黄泉峰的险峻吓了一跳，没想到如今又要遭此折磨。她原以为商音把她带上去的法子会优雅讲究一些，哪料竟是像个点着的炮仗一般突突往上飞，耳边风声呼呼不说，眼中又只见嶙峋的山石嗖嗖地贴着面皮擦过，冷不丁一块横斜的怪石木枝就要毁她的容。
　　她这人虽然一向并不很重视皮囊这等浅薄之物，不过她如今顶着的乃是小殿下的肉身，夺舍这事也是有规矩的，总不好占了人家的肉身，搞到最后还给人家闹毁容了，这可是有损名声的是，她不禁更紧地攥了攥商音的袖子，脸朝他前襟贴了贴。
　　她听到他似乎笑了笑，声音低醇而悦耳，问：“怕了？”
　　她翻了个白眼，心中冒出几句粗鄙之语，嘴上却很文雅地说：“没有没有，你、你飞得很稳当。”
　　他还是笑，揽着她腰的手却又用了用力，将她一下带进怀里，说：“若是怕被石头刮破了脸，还是在我这里避避的好。”
　　茯苓心想，若阁下能不若个炮仗一般突突往上飞，想必她也不必再有这般唯恐被毁容的忧愁了，腹诽到一半，耳边风声骤减，身子一重，双脚便重新踏在泥土上。
　　她听见商音说：“到了。”
　　她一听，从他怀里抬起头四下一看，果然看见身边苍林广袤，依稀正是当初她被江辞允唐推下去的那个地界附近，一时颇为欣喜，仰头对商音说：“这几日多谢你了。”
　　这句话是典型的别语，譬如那些戏里唱的，落难小姐被公子救了，回到乡里寻双亲之前势必要说上这么一句“这几日多谢你了”，此话一说，堂下坐的看客们便晓得这戏是告一段落了。
　　茯苓一时有些恍惚，自打从悬崖上掉下去，前后算来不过几日的光景，可浮生若梦竟仿佛是过了许久的岁月一般。不单见到了三百年前的商音，还贼一般窥见了小殿下与他的前情渊源，又见着那弗女魂飞魄散的惨烈场面，真真比她在九重天上这好几百年还要来得跌宕起伏。
　　而此刻，她便要与三百年前的商音分开了。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和眼前这个商音在一起，她心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大约是因为见着了他和扶葭的交情，故而心中总觉得不自在，只是眼下一别，倒不知往后还能否再见着了，又不禁想：当初扶葭小殿下与这个江湖骗子分开时，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境呢？
　　她眼前的这个商音似乎也有些怅惘的模样，此时分明将她送上来了，可却不急着离开，两人就这般沉默地站着，没有人说话。
　　但这静默很快就被打破了，林中深处传来呼声，仔细听来像是士卒奉命在寻找她，想来自打她从山崖上坠下去，鬼君和左越殿下就开始派人四处找她了。
　　商音也听见了这些声音，晓得再过不多时魔界之众就要来寻她了，因他的身份不便现于人前，遂也知眼下便要与这丫头分开了。
　　他其实并无什么太多的不舍，他毕竟是执掌生死轮回的神，在人事上大多很能看得开。只是弗女死后，她在他面前沉静陈言的一幕频频在他眼前闪过，比之前几日那些鲜妍活泼的音容笑貌还要令他记忆犹新，一时难免心中有些波动。
　　那林中的呼声越来越近，风过树梢，他最后对她说：“此地我不宜久留，这便要走了，你的父兄既然已派人来找你，我便也不远送了——相识虽短，你这丫头却也算有趣，昨日你不知我法力未失，曾护在我身前，我承你的情，不妨与你一诺：他日你若有难，本座定再救你一次。”
　　说完，东方光芒大盛，是朝日破云而出，苍林之中光影千条，他便随着那些光影消失不见。
　　茯苓看着他朝露一般消失在眼前，犹自恍惚着，又听耳边传来士卒欣喜的呼喊：“殿下——！小殿下在这儿！小殿下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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