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渡

　　却说这重明神官一路赶回长林殿后，便见那位来自西天的长髯尊者仍还在殿内与商音尊座叙话。
　　方才重明没有告诉茯苓的是，这位尊者法号普若，乃是西天梵珂尊座座下的药师尊者，今次特意打从西天远赴九重天拜会商音，全因日前商音尊座的一次咳血。
　　那日尊座本在画室描绘新图，所绘是一幅莲池秋锦。商音尊座极善丹青，彼时那残荷枯瘦冷清之态早已跃然纸上，可他却忽而喉间咳血，血迹落在新绘的丹青上，鲜艳得令残荷失色。
　　这实在是一桩大事。
　　商音尊座本乃造化之神，曾亲手缔造六道三界、四时晦朔，怎会忽而咳血？重明自然大骇，连夜修书一封送抵西天，请梵珂尊座遣其座下的普若尊者前来九重天一探。
　　此时长林殿内，普若尊者早已为商音尊座把看过脉象，见重明回来了，便又大抵说了说当下的情形。他讲了一些七拐八绕的东西让人云里雾里，只单听懂了最后一句：“……如今看来尊座是病灶已深，看此情形，该是有多年的渊源了。”
　　商音尊座今日轻袍缓带，大约因在病中，脸色难免苍白些，不过神情倒还与往日无异，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他笑道：“不过是寻常小病罢了，偏我这个神官贯爱大惊小怪，倒累得你远从西天而来。”
　　重明神情严肃，垂首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却听普若尊者拱手言道：“尊座此言差矣，此事并非重明神官小题大做，这病灶若不早日根除，他日于尊座必成大患。”
　　商音以手支额，有些困倦的模样，不置可否。
　　那普若尊者见此情状，不知尊座是否不快，言语间便多了些试探。他道：“下仙曾有幸在西天座下承蒙教诲，深知于三位尊座而言，如今世间诸法皆是浅薄、唯独造化劫功可真正伤筋动骨——尊座这病灶，莫非便与造化劫功相干？”
　　商音合上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普若尊者见状自然惶恐，却见一旁的重明神官冲他使了个眼色，二人遂一前一后出了殿门。
　　一到殿外，普若尊者说话便不再有许多顾忌，只问重明道：“我此来前曾听闻近来南泽颠倒之境出了些许麻烦，不知此事可与尊座这回身体异样相关？”
　　重明闻言一声长叹，道：“尊者有所不知，那颠倒之境本乃尊座灵泽所化，如今虽自成一方世界，其间万般诸事却仍与尊座息息相关。只是那物毕竟通灵，自古以来又是浮生恶鬼轮回之地，浊气自然格外重些。尊座数万年来皆以一己之力支撑玲珑九重海，倒还相安无事，只是最近恰正碰上往日的一桩冤孽报到眼前，颠倒之境又隐有不平之相，这才出了事。”
　　普若尊者恍然，眼中又有些探寻之色，只听他问重明道：“我虽不知神官所言的往日冤孽是怎生一回事，却有一言不得不问，万望神官如实相告。”
　　重明恭谨地道：“尊者请讲。”
　　普若尊者压低声音：“凡天下所有灵物，皆自成法则，此法乃乾坤之所自持，纵然是三位至尊之神也不得善加更改……商音尊座今日有此反噬之相，莫非是旧年曾亲手破坏过天地之法不成？”
　　重明闻言，神色闪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终，重明神官并没有对普若尊者言及旧案，更加没有回答他最后沉甸甸的那一问。见重明的神情讳莫如深，普若尊者便知晓其中水深，遂也不便再追问。
　　后来重明只劳尊者暂居九重天、定期来长林殿请脉，又从尊者处取了灵丹妙药的良方，便将普若尊者送走了。
　　他折回长林殿的时候，商音仍保持着他和普若尊者一同退出去的那个模样，以手支额，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
　　重明见状叹了口气。
　　他本就是个少年老成的青年，最近叹气是越发的多了，说来却是因为原本就十分繁忙的他，近来竟越发的繁忙了。
　　商音尊座座下本有左右双使，他是一个，渃琮是另一个。他么，以往多是主外务，渃琮因难得是位体贴周到的女神官、且私心里思慕尊座，故而尊座的近身之事过去多都由她来照顾，譬如若是商音尊座如眼下这般睡着了，渃琮便应当取来毯子为尊座披上，如此一来才能称得上是周到妥帖，没有辱没了这桩差事。
　　然而渃琮她最近头脑颇有些拎不清，做了许多糊涂事，譬如她明知尊座虽脸上对那茯苓冷情、实则心里最是疼她，却偏偏要捋那个虎须，还在九重天把人给打了。这下可好，被商音尊座一顿训斥不说，还被轰撵出了维摩诘天，如今据说只能借居在九重天某个犄角旮旯，十分憋屈。
　　商音尊座一向御下宽和，轻易不会发火，但这茯苓在尊座那儿乃是个明明白白碰不得的人物，渃琮犯此大忌，遭了如此冷遇便也不足为奇。只是渃琮一走，他的活儿便更多出了许多，如今不但要兼顾外务，更要关怀起尊座的饮食起居，甚至还要做起给尊座披毯子这样的营生，怎能不令重明神官发愁叹气？
　　他遂无可奈何地去寻了薄毯，正走到商音近前要为他披上，却听原本好似已经睡着的尊座忽然闭着眼睛问：“你今天见过她？”
　　重明吓了一跳，转而回过了味儿。
　　这个“她”字的所指实在很分明，他若是听不懂，便可以打南泽卷铺盖走人了。于是重明十分恭谨地欠身答：“是，在一十七天太液池畔，恰迎面碰上了。”
　　商音“嗯”了一声，依然合着眼，又问：“她说什么了？”
　　重明继续恭谨地：“问及了颠倒之事，言语间似乎颇为风华君不平。”
　　商音尊座闻言冷哼，声音很低，默了一阵，又问：“没了？”
　　重明本打算将茯苓最后所说的、她还要跟着风华君去渡劫一事隐瞒下来，无奈尊座问得这般详尽，便也实在无法再遮掩，只好将她的原话如数上达天听。
　　商音闻言睁开了眼，眼中薄怒，更多却是无奈。
　　他叹了一口气，又合上了眼。

　　此后过了三日，九重天的众位星君济济一堂，一同在这朗朗乾坤四处寻些不安泰之地供储君殿下渡劫。
　　此事听上去容易，实则又很是不好办。这却是因为如今这三界六道的治安实在太好，凡是能叫上名来的恶棍皆被锁在了女茕山，其余的则大多都很安分。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因三位尊座的威压太盛，一个个也只敢小打小闹、不敢真正捅出什么大篓子。
　　因此九重天上的众位星君犯了愁：世道如此太平，储君殿下要去哪里渡劫才好呢？
　　众星君冥思苦想了半个月，终于在老天帝一声更比一声迫切的催促声中有了一番洞见：天上地下，若说只剩那么一个不安泰之地，便要算那烛冥塔了呵！
　　这烛冥塔是个什么地界，倒还需费些口舌略略说道一番。
　　却说上古之后八千神明各自殒落，唯剩下荒芜、商音、梵珂三位真神以元神再造明净界，轻而清者为天、重而浊者为敌，继而形成六道三界、四时晦朔。后因念及神魔人鬼殊异、当各行其道，三位真神又在沉睡前以混沌灵息造出三界门，使神魔人鬼不能越界为祸。
　　当是时，中洲的荒芜尊座因执掌天地法度，便亲自打了一个名作如晦白玉瓶的法器，且在其中放入了自己的一缕神魄，用以镇守三界门。不过数万年之后，这如晦白玉瓶却不幸被当年中洲的座下灵童、出身丹穴凤凰一族的玳乙仙君打碎，荒芜尊座的一魄由此碎成万千碎片，那如晦白玉瓶失去上古真神的魂息，三界门便也轰然倒塌，魑魅魍魉一时蜂拥而出，由此引得仙魔一战。
　　这一场恶战打了两三百年之久，阵仗很大。
　　当年的天帝还不像现在这样一心只想着退位，倒还有些一方君主的野望与手段，逼得魔界节节败退，甚而还将魔界的罗刹鬼君镇于烛冥塔下，至今已有三四百个年头。打那以后，魔界群龙无首走向败落，以九重天为首的仙界却由此步入鼎盛，一改此前数万年的式微之象。
　　老天帝一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此一桩算是轰轰烈烈，于是也就被他大吹特吹一路吹了小几百年，每年都要亲自为自己立一根功德柱，如今南天门下已经立了三四百根，整整一排很是有碍观瞻。
　　可老天帝没有想到的是，他这辈子干过最大的一票，临了却出了些纰漏。
　　原是那罗刹鬼君也不是好相与的，虽元神被镇压于烛冥塔下，可心思依然活泛，更因数百年来的囚禁而生出不少怨气，这怨气日积月累便成了怨灵，如今怨灵化形，传闻中成了一条宛若实体的邪龙，终日盘桓在烛冥塔四周，还将九重天派往烛冥塔镇守的神仙们当了饵料，令九重天死伤颇为惨重。
　　这个事情实在很不妙，老天帝一想，以烛冥塔镇压罗刹鬼君乃是他平生最大的一桩功绩，若最后不慎烂尾，便免不了要受后世非议。可他而今年老体衰，早已没了当年荡平魔界的气魄，便只有仰赖自己能干的儿子替自己擦屁股。
　　于是老天帝大手一挥，便将风华君发往下界屠斩那龙身怨灵，不日便将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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