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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平生萧瑟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回首平生萧瑟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说英雄数是英雄》系列人物鉴赏之七
由于《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里，惊才绝艳、存在感浓重的角色太多，以至于直到第七篇，我才开始动笔写第一主角王小石。
我曾经在另一篇文评里写过，温瑞安的书，有个通常设定模式，那就是主角写实，周围一群神仙鬼怪。最早的《神州奇侠》系列就是这样，代表作《逆水寒》是这样，《说英雄》系列当然也是这样。只不过《说英雄》系列和《四大名捕》系列的设定模式更接近，《四大》系列是三个正常人带一个神格化的无情，结果就是其他三人更让人感到亲近、容易理解而无情更惊艳。【写实不一定不浪漫，我等凡夫俗子偶尔还会搞点浪漫对吧。所以写实加浪漫所塑造的理想化身更接近正常人情怀（这类典型角色便是《逆水寒》里的高鸡血）。浪漫加神格化那基本是超脱现实的理想和信仰，结果就是能get到这个点的人特别喜欢比如苏梦枕之于我，但get不到的基本一脸茫然理解不了。当然也有少数写实加神格化，这种组合一般人不敢尝试，敢尝试的比如写人一流的温瑞安笔下元十三限，这种类型的角色特别让人不明觉厉，虽然理解不了但总觉得好厉害的样子】。《说英雄》系列前四部主角是苏白王，也是两个正常人带一个神格化的苏梦枕，其结果也不言而喻……，还是以前写过的一句总结：写实派给人的共情感受一定比浪漫派强烈，但浪漫派给人留下的惊艳印象必然比写实派深刻。
白愁飞就是写实加浪漫的角色，他的追求非常现实，和很多有野心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读者也能理解他的转变，有共情。但他的气质非常浪漫，无论‘负手看天’的做派还是野心的诗歌化，都给他这个人打上了浪漫符号。作者用浪漫派的外衣包裹了一个极其现实的人物，于是人性的纠结体现得更为激烈，吸粉能力也大大提高，不然抛去那‘负手望天’、‘我原要如何如何……’的歌谣和‘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再回头专门看看他实打实干出的事，去掉浪漫外衣，估计留不住几个粉。
于是浪漫而神格化的苏梦枕让人惊艳，浪漫却利己主义的白愁飞让人纠结，三大主角里，只剩下一个王小石，是更偏写实的。不论他那三分惆怅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一分不可一世的武功是如何浪漫华丽，王小石这个角色的三观、经历和行为模式，都是非常贴近现实里的正常人的，所以《说英雄》系列也可以看成是王小石的成长史。
大部分人都是爱看主角成长史的，因为这种写法会让人特别有代入感（这也是金庸小说为什么特别流行的原因之一），因此喜欢王小石的人不在少数（包括我爹）。不过温大笔下的主角成长史，和金庸笔下仍然是大不相同。
同样是描述主角的成长，金庸更侧重的是故事的节奏、架构、流畅度、完成度和爽点，主角的成长只是其中一环，是为故事整体服务的。他笔下的主角性格和三观，基本是从头到尾贯彻到底的，遇见一件事，十岁的主角和二十岁的主角，基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古龙也差不多，角色性格和行为模式从头到尾都是很统一的），所以金庸写人性，更多写的是不同角色相互之间的理念碰撞，金庸写成长，更多写的是角色所经受的际遇不同而得到不同的硬件发展。所以金庸武侠被称为‘成人童话’，其笔法之高明，立意之深远，远超现在网络小说肤浅打怪升级开后宫这类的爽点，但本质上，还是将角色成长和际遇服务于爽点，让人看他的书阅读体验特别好，不过返回来仔细想想，也确实更超脱于现实——因为他的主角的成长，总是要高于书中同辈，无论什么际遇，都能得到硬件升级，要么学绝世武功，要么结识前辈高人，要么认识默默奉献的妹子。再危难的情况，都是提供主角升级的副本，主角打脸桥段花样百出的爽（这里请无视《连城诀》。因为这本书虽然写的深刻，但显然流行度远远不如《射雕三部曲》等作品。这里请包括进去《笑傲江湖》，因为这本书虽然披着政治寓言这样严肃的外衣，人们公认逼格很高，但实际上也没有脱离以上列举的那些爽点。）
温瑞安不同。他的《说英雄》系列，完成度不如金庸小说（拿个坑也确实没法讨论完成度），虽然是多线索的三维架构，但一些伏笔、细节用不用全看心情，所以逻辑链不如金庸小说完整，再加上社会背景偏现实，各种阴谋、暗算、背叛，这种大环境下主角很少能打脸，难免就让人心塞，所以作为武侠小说爽点又少了点。但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说英雄》有资格放在最好的武侠小说作品那一档，何也？就是因为他写成长、写人性、写人与环境相互之间影响而迸发出的光热和变量，是独一无二的，其他任何作家也没有做到这一点。
比如我前面写过的关七和方应看，他们是被社会环境影响，每个阶段的立场、选择和行为方式都不同，一步一步变成了大BOSS。再比如我本章要写的王小石，《说英雄》系列就是王小石的成长史，成长的不仅是武功，还有人格。
王小石在《温柔一刀》登场，是个初出茅庐、踌躇满志的小伙子，他觉得眼前金风细细、烟雨迷迷，都能让他感到充满豪情壮志而不是凄凉哀伤。他想去京城碰一碰运气、试一试身手，找个工作。这种想法和刚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开头这基调就已经奠定了他写实地位。
而初入社会的大学生有个什么明显的特点呢？自负，天真。一面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一面觉得世界是光明而有爱的。当然最后这点没啥不好，世界当然应该是光明有爱的，但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们，会因为光明盛烈而忘了太阳底下也有阴影。
所以王小石在江城看到六分半堂的堂众折磨畸形儿，路见不平，要管一管，而他在这时遇到了同样武功高强的白愁飞，白愁飞和他并肩作战，管了这个事，就让王小石瞬间拿他当至交好友般亲近。王小石显然认为他俩都属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认为白愁飞和自己三观接近，但实际上呢？白愁飞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本来就受赵铁冷之托来搅局，王小石出手还帮了他的忙，钱没少拿，还结交个武功高强的免费打手何乐而不为？
再到汉水江上助雷纯打迷天盟帮众，王小石单纯是见义勇为，行侠仗义，白愁飞呢？《伤心小箭》白、王反目时有段对话，白愁飞嫌王小石将自己私下说的话告诉了雷纯，变相承认了自己说过这话。白愁飞想的是什么呢？是‘如果娶了雷纯，就能把六分半堂握在手里，如果娶了温柔，也将有洛阳温晚这样的好岳父’，他考虑的非常现实而利己。只是当时王小石一心以为白愁飞和自己一样是侠义道中人，对这话没怎么当一回事，还是和白愁飞推心置腹，做好朋友。
再到苏梦枕中伏，王小石出手相救完全是看不惯花无错等人用卑鄙伎俩暗算苏，白愁飞可不是为了主持公道。所以之后苏梦枕认二人当兄弟，王小石关心的是金风细雨楼立身手段正不正，白愁飞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当副楼主。
然后就是和雷损第一次对决。苏梦枕得知消息，六分半堂要毁约先发制人，于是也提前出兵，以毒攻毒，这个做法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除了王小石。王小石觉得此举违背了约定时间，未免不守信用。苏梦枕劝诫他，因为六分半堂不守约在先，所以咱们不用有啥心理负担，你跟这种不守信用的人也讲义气，以后要吃苦头。（同时，白愁飞关心的问题不是苏梦枕守不守信用，而是‘如果你死了，风雨楼归谁领导’？当时苏梦枕回答的很有趣也很有爱‘你放心，我觉得我还死不了’。所以王、白的三观不合，其实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可以说《温柔一刀》这个阶段，苏梦枕和白愁飞虽然一个浪漫一个现实，一个怀抱大梦追求理想一个费尽心机追逐利益，却都是明白人。白愁飞几经碰壁，受尽挫折，是个有故事的人，当然了解现实的残酷。而苏梦枕自己虽然抱着不切实际的理想，却对现实规则一清二楚，因此才能处处压制住现实主义集团领导人雷损。王小石却不是这样。
王小石是偏写实的人物，却不够理解现实。当然这不能怪他，因为他初出茅庐，还未过多接触过现实，尤其是现实的阴暗面，难免缺乏处事经验，所以与苏、白不同，《温柔一刀》阶段的王小石，活的并不明白。他有一腔热血，一身好武功，一颗侠义之心，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搞懂现实规则。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时期苏、白都在提携他，也提点他，以至于虽然他懵懂，却不至于出错，也没被人暗算，才能茁壮成长到后期那个活明白了的王小石。尤其是苏梦枕，他对兄弟是真的没话说，只要是他认定的兄弟，只要不背叛，无论干什么他都能接受，比如三合楼联手刷关七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高手尽出，费了大功夫、大力气，打生打死，最后却因为王小石一念之仁放走了关七，雷损当然对苏梦枕多有埋怨，意思是你看看！都是你的人让我也白干！你也不管！苏梦枕不但不怪罪小石头，还坦然把这事当成自己的来办：我兄弟干的就等于是我干的，你有啥意见冲我来。一句话说的雷损无可奈何，只得算了。
那么，在这场争斗里，王小石最后阻挠雷损，放了关七一马做得对吗？对。因为确实两帮人联手刷关七胜之不武，让人不忍。但他应该做吗？不应该。这天底下的事，有些有理，却不该做。因为王小石的立场，当时应该是站在风雨楼，他不但站风雨楼，他还为风雨楼出了手去对付关七。他已经决定出手一起对付关七，却在最后不忍，造成两帮白干的后果。他做得对，却不应该。所幸他遇到的是苏梦枕这样的大哥，才能完全不计较这些损失，并替他担起全部责任，不然一般武侠小说在这种情况下，王小石都必不见容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此时就可以去过逃亡生活了（比如《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帮魔教向问天。）
王小石立场懵懂不止于对付关七这件事上。之后书里数次有明言，苏、白二人理念多有不合、争斗不休，王小石没法面对，选择的一直是逃避。他先是远离风雨楼政治中心，回到以前他和白愁飞经营的小店铺里给人治跌打损伤兼卖字画，后是没和苏梦枕商量，轻率被白愁飞利用，写下绝交信，孤身行刺傅宗书后，逃亡数年，等他结束逃亡，回到京城，原著里更是直接写他‘不想面对（苏、白之争），所以逃避了，是金风细雨楼的逃兵’。
这种事没有正确答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判断依据。依我来看，兄弟的事那不是‘别人’的事，不可置身事外，也没法逃避。一旦逃避，无论此事后果如何，你都有一分不能推卸的责任。如当日苏、白相争，王小石早早站苏，白愁飞审时度势发现苏势强，自己希望渺茫，未必不会收手。若王小石早早站白，苏梦枕心灰意冷，发现自己势单力孤，也难说不会早早退位（《伤心小箭》里白愁飞逼宫，苏梦枕就提出过我退位保命咱们别斗了可不可以）。但王小石置身事外，看似两不相帮，却实在是让他的两个兄弟毫无后顾之忧且隐有期待的继续斗了下去，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伤心小箭》里，苏梦枕被白愁飞处处逼迫，心里还存着希望或许王小石能回来，一切就会好转。反之，白愁飞未必没想过，小石头若回来帮我，我早把姓苏的neng死了）
王小石当然是和白愁飞感情更深。因为他们认识在先，数次并肩作战，经常一起吃饭谈天，还共过患难贫贱，这种感情谁也替代不了。
但王小石当然是更敬佩苏梦枕，因为苏梦枕是他理想中的帮会领袖：清高自持，手脚干净，胸怀高远，为人侠义。
苏梦枕和白愁飞争斗对于王小石而言，是三观和感情的冲突，其实不怪他逃避，而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很快就下决心。只是王小石那时还很懵懂，他还没有意识到：两个兄弟争斗，要么帮亲，要么帮理，自己根本没办法逃避。
而王小石这段逃避的行为，非但没有使自己得到中立立场，两边不得罪，反而既开罪了白愁飞，又让苏梦枕一度灰心。所以白愁飞痛斥他‘咱们明明先认识的，可你一见苏老大，就把我们的情谊抛到一边’，所以最后苏、白决战，王小石虽然因为阅历而渐渐活得明白，坚定站了苏，并说‘大哥！我们终于又并肩作战了’！苏梦枕的回答却满是倦意‘是的，人生在世，能和兄弟联手对敌，已经是一种幸福’，王小石说‘只要大哥喜欢，小石永远和你一起对敌’，而苏梦枕的回答也更加充满疲惫‘可是人生最重要的战役，大都是要孤军作战的’。苏梦枕对自己认下的兄弟要求极低，基本没有底线（唯一一点要求就是不背叛自己）。他无论照顾、关怀自己兄弟多少，也未求过回报，王小石自我放逐，远离楼子争斗，他仍是暗中让兄弟朋友们关照小石，并未对此有一分怨言，也从不要求、不下令让小石回来帮自己。所以他的态度与白愁飞大不不同。白愁飞对王小石不站队的行为充满怨恨，苏梦枕却只给我们一种他非常心累的感觉，一切风刀霜剑他仍是独自默默面对，没有一句不满——人都说温瑞安写苏是写自己，白是写背叛者，而王小石是他理想中的兄弟化身，我看未必。固然温瑞安写苏是有自己的情怀在内，白愁飞是迷失在权力欲望中的背叛者，王小石却并不太像是他的理想，而是更接近普通人理想的一种常态——正因为更接近普通人的理想，所以王小石极得大众喜爱，认为他仁慈、宽厚、讲义气、有侠心、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并且不像白愁飞那样野心勃勃也不像苏梦枕那般偏激。所以王小石的群众基础一定是最广泛的，更接近大部分人对武侠人物的向往——却偏偏不是我这样少数派的理想。我理想中的兄弟，只有苏梦枕。我不需要他宽厚、仁慈，我喜欢毫不犹豫的出手维护和理所当然的联袂并肩，我为你做这一切，不为什么对错道理，只因为你是我的兄弟而已。（当然，我承认我的审美偏激。）
不过，除开早期不谙世事的懵懂，王小石是越活越明白的一个人，他除了自己两个兄弟的事不太会处理以外，其他问题倒是都解决得游刃有余（尤其是刺杀傅宗书和劫法场两段特别高亮），所以他面对苏白之争没法选择只好两边不站的逃避行为，一定不是故意的，也可以解释为关心则乱——正因为太在乎，太关心，所以才谁都不想得罪，不愿意和任何一个人闹僵。这种心理大众也是可以理解并体谅的，只是苏白闹到最后一步，多少和他的选择有点关系，然而人在局中，又有谁能永远警醒？如果是后期活明白了的王小石，他一开始就能看出白愁飞三观与自己不合，不会和白愁飞贸然交心，可如果是这样，他的人生也必然不会如此精彩。所以王小石的经历又总是能引起人们的共鸣，我们每个人年轻时，都有做错的事，信错的人，因特定环境下一时投缘而误引为一生挚友的情况也总是会在现实里发生，可这些当时让我们痛苦不已的事，多少年后回过头来再看，我们会后悔吗？不会。那都是我们活过，爱过，受伤疼痛却精彩非凡的过去，当然是值得纪念的。现实中，苏梦枕不常有，而白愁飞常存，或许王小石就是你，是我，书里的江湖争斗不休，而书外的江湖，也依然波澜汹涌。
我最欣赏王小石的一点，在于他是一个拥有赤子之心而不怕受伤的人。从他出场就是如此。白愁飞胸怀大志却屡次碰壁，已等不起，到最后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抛弃了良心和义气；而对于男人来说，事业和爱情绝对是人生两大要事，白愁飞事业上受尽挫折，王小石却是爱情上总遭滑铁卢，可王小石和白愁飞的选择就不一样。王小石仍然怀有一颗真心，也敢于付出真心，哪怕他再次被伤心，却也没丧失信心，所以他最后善有善报的得到了爱情。
后期的王小石，与苏梦枕有一点很像。苏梦枕是明知道现实如何残酷，危局风雨飘摇而自己注定孤军作战，仍然选择做梦并以身祭，不愿退让，不肯苟全。王小石后期活明白了，做出的选择却和苏梦枕一样——所以前面说他们三观是很接近的。王小石经历过许多事后，对这个江湖乃至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但他仍然选择以一颗赤子之心去面对，不愿改变，不肯世故。所以在一开始出场相当写实的王小石，却越活越浪漫，越经风霜越洒脱，变成了人们对于‘善’的期待和理想化身，与在现实中沉沦、变态了的‘恶’的化身方应看，成为了彼此注定的对手。
王小石总是胸怀仁厚，做人做事留一线，能交朋友就不多树敌，唯被逼到极限才会下死手（杀傅宗书）。如他身携的奇剑‘挽留’般，虽未能挽留天涯岁月，未能挽回兄弟的情留住兄弟的命，却总为这个江湖留住一丝希望、一线生机，自己两次逃亡，仍给风雨楼保留了斗争的火种，也终是留住了温柔的心，这也是后期越来越黑不见底的《说英雄》系列故事里，最让人感到安慰的一抹亮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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