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脚尖吻上你

　　洛市2017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新年的倒数狂欢刚过去不久，派对上挥撒的彩纸变成难以清扫的垃圾，未完全拆卸的灯饰在枝头上苟延残喘，偶尔闪烁的微弱光线让街道显得更加落寞。

　　这样的晚上不要出外，最好搂着情人看窗外雪花说点甜掉牙的情话，耳鬓厮磨一番，情到浓时就关灯做|爱互相取暖；即便单身，窝在沙发上吃零食，懒洋洋地看电视上的免费电影，寂寞得自我感觉良好，那也不错。

　　总比孤零零加班然后独自回家煮泡面要好。

　　周伊步出公司大楼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写字楼密集区就是这点不好，人像候鸟黑压压飞来，到点就乌泱泱离开，这个时候路上看不见人了。除了呼呼的风声只剩下脚步声跟随着周伊，她穿过马路，走到大楼的底下一层。

　　那是一个新建好的六层商场，原来停车场的照明设施还没装好，整层大楼一片黑茫茫伸手不见五指。

　　寒冷的晚上、陌生的地点、漆黑的环境，还有头顶天花板上珠子滚动的声音，就差一只真正的鬼，恐怖片的基本要素都凑齐了，周伊应该就是剧情里那个可怜的家伙，吓得脸色发白头冒冷汗，伴随着悬疑音乐，转头就见到厉鬼的脸倏忽出现，死于非命。

　　转念一想，这种环境撞鬼比绊到石头摔死的概率低多了，能碰到也算她时运高。

　　人生一世，没遇到点灵异事件，还对得起耳濡目染多年的封建文化糟粕吗？

　　她翻开皮包摸索车钥匙，接着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叫唤：“姐……姐……”

　　一阵激灵，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起来，她四处张望，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她还没大胆到，跟鬼畅谈人生。

　　立马想要转身离开，可往哪个方向走都看不见路，刚忙找手机车钥匙，东西越要用越找不到，她一心急手一抖，包包脱手摔了出去。

　　她听见零碎物件散落一地的声音。

　　心里暗骂一句“fuck”，只能摸黑蹲下，一点点地把东西捡起来。捡着捡着，她的手摸到一个冰冰凉凉，又有点硬的物体，刚想抓起来，却发现那玩意儿会动，飞快挣脱开她……

　　是一只手！

　　周伊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吼：“谁！”

　　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上回荡，“谁——谁——谁”，格外瘆人。

　　黑暗没有回应。

　　周伊挪动屁股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从包里拿出手机，记得哪个攻略说过手机长按五次就能自动报警，可她忘了究竟要摁哪个键，音量？开机？天啊！

　　只能每个都试一遍了。

　　周伊是典型的冲动型人物，这性格和家族里没有一个人相像，仿佛是自打娘胎里出来天生的。六七岁参加儿童节的游园活动，大中午的，玩那个大迷宫游戏，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她一口咬定出路在右边，就带着小伙伴们往里走。

　　六月大热天，走来走去走不到头，她那性子又不肯往回绕，一下子脑子转不过来，直接拿拳头把人家的发泡胶板子给打穿，带着人钻了出来。

　　长大以后，周伊也是这样，喜欢挑黑路走，一条路不黑也走到黑，实在不行就像以前那样，把墙打穿了算。

　　这种性格放在古代，她一定就是李逵、鲁达那一号英雄豪杰，再不济也能成就个孙二娘当当，而现在，认识周伊的人，都说她瞎。

　　就好像现在这样，想起微博上的报警攻略，就拿出手机按，却没有想到按完报警以后要怎么办。

　　她摁了下开机键，咦？屏幕亮了。

　　漆黑的地方有了小小的光源，手机发出幽暗的光，她猛然看见眼前一张人脸，在白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犹如咒怨里头那个小男孩。

　　“卧槽。”

　　巨大的惊吓之下，周伊的脑子再一次转不过弯来，举起手袋就动手，把那人往死里揍，边喊还边尖叫：“卧槽！啊啊啊啊啊啊！卧槽！”

　　等意识从野兽回归智人以上水平，周伊手臂挥动次数已经不下一百，酸软得暂时举不起来，她停下手脚喘着粗气，却发现四周没有了动静。

　　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好一会儿，听不见其他响动，她打开了手电筒。

　　光柱照亮漂浮的尘埃，远处的汽车，灰白的石墙，随着手电筒的方向，视线往下移动。

　　等看清地上的物体时，周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人伏在她的脚边，昏了过去。

　　她想起刚才自己出手之快、狠、准，每记都重重落在这人身上。

　　不会死了吧……

　　倒在水泥地上的人姿势有点扭曲，他身体朝下，脑袋侧着，露出苍白瘦削的半张脸，年纪轻轻。

　　长得就是一副红颜薄命命途多舛喘不过气气数将尽的模样。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罪孽深；莫让点滴铸大错，酒后驾驶酿大祸……周伊记忆中无数交通标语闪过，一首《铁窗泪》冉冉盘旋脑海……

　　“不会的、不会的。”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颤巍巍蹲下，想用最原始的方法探他鼻息。

　　手还没伸到鼻子底下，那人眼皮动了动，微弱的声音说：“我疼……”

　　周伊吓坏了，又不敢动他，怕哪个地方骨折造成二次伤害，只好用手托着他的脸，说：“别害怕，我马上叫救护车。哪里觉得疼？你看我，跟我说说话，不要睡着啊……”

　　直到救护车来以前，周伊就这样一直托着他的脑袋，仿佛一只小猫偎在手心，她与一个陌生的生命建立起紧密的联系，滚烫的触感提醒着她生命的脆弱，她的心像悬在半空，害怕最坏的结果发生。

　　“上天保佑——”

　　周伊一向不信神，当事到临头想向满天神佛索要一点好处时，也不知从何祈祷。

　　惨白的医院灯光有时能给人不可言喻的安全感，站在等待区的其他病患家属大多一个表情，脸色疲倦，静默地等待着帘子后的结果。周伊找到一张塑料椅子坐着，这时才感觉手臂酸得发麻。

　　其中一个帘子被掀开，里头的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楚洋家属，楚洋家属在哪？”

　　喊了几遍没人应，护士有些不耐烦，“141号床谁跟过来的？”

　　一个激灵，周伊想起刚才病床的编号，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是我。”

　　隔着帘子，那颗压迫了她手半天的脑袋，正窝在病床的枕头上背对着她，睡得很沉。根据她浅薄的医疗知识推断，没有吸氧机，身上也没装高深莫测的仪器，看样子应该是无大恙了。

　　她暗自松一口气。

　　医生从报告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善，“病人是低血糖加上发高烧晕倒的，给他挂了点滴，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等烧退了就没什么大碍。”

　　因为发烧晕倒的？难怪当时脸摸起来这么烫。

　　“你是他家属对吧？”医生有责怪的意思，“洛市这么冷的天，还在下雪呢。怎么能让穿单衣出门，不是没病找病看医生嘛，你们这些小年轻是怎么想的？”

　　周伊没有解释，低着头挨训。

　　“拿着单子去一楼缴费，恢复期间注意补充营养，就这样吧。”

　　“还有——”周伊叫住医生，有些迟疑地问道，“他晕倒以前我动手打了他，会不会有脑震荡检查不出来？”

　　听着她的话，中年医生眉头紧皱，脸色变得凝重，然后在单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了她，“留院观察两天，明天醒了做个CT。”

　　“哦，好。”

　　他接着说，“先提醒你一句，女人家暴也是犯法的，有事好好商量，哪有夫妻动手动脚的道理，等以后出了人命，可别后悔。”

　　一顿语重心长的教训后，医生离开了等候区，独留周伊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等候区有人窃窃私语，“小两口打架还能打进医院啊。”

　　“没看到小伙子都昏迷了吗，这婆娘手真黑，啧啧。”

　　“都说不能得罪女人，我在家都不还手的……”

　　顶着“家暴女”的称号，齐刷刷如同看见恶犬般的注目礼下，周伊感觉自己在这里也没法待了，灰溜溜下楼缴费，去便利商店买点陪护的生活用品，才直接上普通病房探望。

　　说是探望，也只是周伊一个人在床边眼巴巴干坐着，男子没有醒。他仿佛意识昏乱，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眼睛紧闭眉毛皱着，脸上泛着高烧的潮红，样子相当可怜。

　　头发乱蓬蓬，活像被搓成一坨的干紫菜，周伊情不自禁就伸手去整理。

　　这时，男子的眼皮动了动，似睁非睁。

　　“渴……”他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了一个音节。

　　当听清他在说什么时，周伊拿起地上的保温品倒了杯水，但躺在床上的病人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还是坐在床边扶起他，让自己当人肉靠垫，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慢慢把水喂了进去。

　　虽然小心翼翼，衣领依然湿了一片，她拿纸巾一点点拭干，看着人继续睡下，才放下手。

　　上一次需要她如此照顾的，还是路边捡到的奶猫。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算成小猫也是只有一岁吧？都说猫有九条命，经过她救助的流浪猫都能逢凶化吉，希望这只也是一样命大。

　　“赶快好起来，我还欠着跟你道歉呢。”临走前，她摸了摸男生的额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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