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斩

作者:一壶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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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


      我坐在监斩席上,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鼻子上横着块红印,被刻意撸下来的袖子底下是纵横交错的鞭痕,再往下是从老虎凳上硌出来的,飘忽酸软的两条腿。

      胳膊腿儿上的伤是我爹揍的,鼻梁是我自己摔的,要不是我爹在千钧一发之际想起我今天监斩,瞪着眼扔下正准备垫上去的砖头,我一定能深刻体会到“老子把你腿打折”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想着想着我伸手摸一把鼻子,幸好鼻梁没断,要不然真可惜我这张风流倜傥的脸。

      我觉着,端看我爹昨天那两眼发红的山大王做派,估计是把年轻时候审探子的功夫全用我身上了。另有一点,我是真没想到,我家里能有老虎凳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敌我力量过于悬殊,反抗还没开始就是一顿胖揍,说句实在话,就我这一身看着跟案发现场似的伤痕,搁勾栏院里都得加钱。

      呸呸呸,这怎么还说到勾栏院去了。

      我被我爹揍这一顿,说到底还是因为时老爷子。

      昨天时老爷子见到时逸之揉腰——尽管是被桌子硌的,但时老爷子充分发挥出他自小饱读诗书的毅力与想象力,一盏茶的功夫,一段缠绵悱恻至匪夷所思的段子就传到我爹耳朵里。末了一声长叹,分外悲凉的道:“兰儿的肚子不争气,这是我家对不起你们,可是……可是……唉!”

      时老爷子方一说完,我爹脸都气黑了。我爹讲义气,看不得多年老友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他,于是把满腹怒火全发在我身上,抡起抽马的鞭子可劲抽我,抽到最后,还是时老爷子看不下去,提醒我爹说哪个少年不轻狂,管教一下,知个错就得了。

      我爹当时顺着气借了这个台阶,鞭子缠在手上指着我问道:“你个小王八蛋知错么?”

      我当时也被我爹抽蒙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真就拿出被俘虏时的骨气把脖子一梗,和我爹干瞪眼,顺嘴喊出一句不知。

      然后我就上了老虎凳。

      我觉得自己当时特爷们,从头到尾没喊一声疼。时逸之在旁边把脸都看白了,攥紧我爹的手,连声喊伯父这事是误会。我被他喊的心烦,两条腿底下还垫着砖头,忽然就暴喝一声:“误会个屁!老子就是想和你好了!怎么的!天底下断袖一抓一大把!比起公子哥们嘴里的玩玩,老子是认真想同你讨个一辈子!”

      这几句话,是我被几个家丁按在老虎凳上喊出来的,十分悲壮。

      喊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看到我爹反手把剑抽出来了。直到我爹举剑,时老爷子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家教训后辈的法子大约与他家不大一样,不是单纯关个禁闭抄本书什么的,我家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时老爷子把我从老虎凳上救下来了。救下来之后,时老爷子和我爹并排坐在上首拧着眉头喝茶,时逸之沉默地抱住我,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只有手在微微的颤抖。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觉着我和时逸之很像被王母娘娘棒打鸳鸯的刘彦昌与华山三圣母。

      硬的不行,两家人开始琢磨着怀柔。我不晓得时逸之那边是个什么光景,总之我娘抱着我软磨硬泡大半宿,从孔子孟子说到男女情.事,再拐到祖宗牌位上,说到最后甚至放软了语气哄我道:“儿啊,听娘的话安心要个孩子行不行?你有这些个癖好,你去楼里胡闹,娘不拦你,或者,或者你换个人胡闹,娘都认了,但是……但是……”

      人是挺奇怪的,白天我爹把我抽成那个熊样,我一副宁死不屈的壮士嘴脸,如今听我娘说这几句话,我竟然红眼圈了。

      我道:“娘,人换不了。您儿子就这一颗心,里面先装错谢璟再装时逸之,再换一次……再换一次就得彻底死心。”

      我说的果决,我娘却是个有耐心的,半晌揩着眼泪继续道:“你这样选,如何对得起咱家列祖列宗!”

      我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娘道:“娘,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人生而不过百年光景,有多大机会两情相悦?娘,您跟我讲的,您十五岁遇见的那书生,您敢说您忘了?”

      我说这话其实有些投机取巧的意思,这么多年来,我娘其实同我爹很恩爱,但身边的人是争不过回忆的。果然我话音刚落,我娘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我娘战败换我爹上,如果说我娘那算循循善诱,我爹就是威逼恐吓。深更半夜的,我爹挂了一身孝,怀里捧着我爷爷的木头牌位踱到我床前,指着我劈头便骂:“丫小王八蛋,你是不是嫌老子活太长了!想让老子早日去陪你爷爷!”

      经过白天那顿操练,我现在看见我爹就腿疼,气势上便理所当然的弱了三分,开口稍显虚浮。我道:“冤枉,不敢。”

      我爹的面色立刻便红润许多,瞪着眼乘胜追击地问道:“现在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么?”

      我一手捂住脸,一手护住心口,不知俩字说的十分顺溜。我爹的脸又白了。

      正待发作,天边儿碰巧的泛起层鱼肚白,我偷眼瞧着我爹在红白青黑之间变换不定的脸色,低声提醒道:“爹,我现在得去牢里提犯人,您……您就先把爷爷请回去?”

      我爹狞笑一声,终于肯放我去起身洗漱,临了还不忘补上句抱怨:“老子等你回来的!”

      我在心里连声嗤笑,回来?回他姥姥!脑子坏掉才回来,瞧这阵仗,我就是睡破庙也不能回来找他晦气!

      一夜没合眼,做梦一般的游完街,我一头扎在监斩席上昏昏欲睡,一面等午时三刻扔斩牌,一面枕着胳膊睡出满嘴的哈喇子。

      我睡的很不安稳,原因是盛岱川正在不远处骂骂咧咧的扰人清梦,问候完祖宗不尽兴,还变着法的问候我后辈,我被他骂的头疼,闭着眼随手往下一指:“嘴堵上。”

      于是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正要继续睡,旁边一个穿红袍的小官提醒说时辰到了,我睁开眼,果然见日头已升的老高。午时三刻,一天中阳气最重的时辰,阴气遁散于无形,十恶不赦的犯人都会选在此时问斩,连鬼都不得做。

      仔细想一想,上次我被判的是午时问斩,却让监斩官生生拖到午时三刻不动手,其中含义不能深究。

      罢,想这个做什么,横竖我今天是来耍威风监斩的,不是那个倒霉被斩的。清一清嗓子,我把勾了红圈的木牌子掷到地上,随口吩咐道:“斩。”

      没人动弹。两个刽子手木桩一般立在原处,既不拔刀也不绑人,离远了看就与那年画上的天师钟馗似的。我感到有些蹊跷,遂起身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时辰到了,斩了吧。”

      靠近盛岱川身边一些的那名刽子手转头看我一眼,不甚客气的弯腰作揖道:“大人再仔细看看,时辰还不到。”

      刽子手质疑监斩官,小猫和老猫叫板,再好的脾气也被磨没了,何况我脾气本来就臭,觉没睡够就更臭。我磨一磨牙,刚想冲下去踹这刽子手一脚,耳旁忽然响起阵很是熟悉的马蹄声:“刀下留人……!!!”

      我怔愣着转头,见马背上坐着一个老熟人——谢璟他爹,谢衍。

      搞什么,他们谢家是改行专劫法场了怎么着?

      余光瞥见谢衍怀里那卷明晃晃的绸布,正要跪下,却听得对方气喘吁吁地道:“奉太皇太后懿旨……”

      太皇太后四个字一出,我把弯下去的两条腿又直回来了。

      谢衍传的不是圣旨。按理说懿旨没有圣旨管用,但我大楚的太皇太后是个例外,懿旨要救的人,圣旨要杀也得费些周折。

      谢衍是来救盛岱川的,然而,盛岱川今天一定要死。

      为今之计,只有不让谢衍把这份赦免的旨意读完。

      身旁乌压压跪了一片,谢衍遥遥望着我,胜券在握的模样,也不管我要不要跪下接旨,张口便读道:“太皇……”余下的话全化做呜咽憋回嗓子眼里,谢衍赤红着眼恨恨吐出嘴里的半个苹果,盛怒之下,胡子开始阵阵乱颤:“夏侯谦,你……你……”

      我左手拎了盛岱川死不瞑目的一颗人.头,右手攥着柄染血钢刀,踩在刑台上笑出一脸的诚恳歉意。我道:“对不住对不住,谢大人方才要说什么?接着说吧。”

      谢衍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手里懿旨仔细卷回去,半晌方脸色苍白地道:“……你很好。”三个字从牙缝里慢慢的挤出来,我又笑了笑,也不晓得我这满是诚恳的笑容落在谢衍眼里会狰狞成什么样。

      谢家倒向太皇太后了,换句话说,刑部倒向太皇太后了。

      脑瓜仁一抽一抽的疼,攥着刀的手有些抖,约摸是伤口又裂开了。我叹声气,余光瞥见挤在人群中的一张青白小脸儿,再叹一声,道:“盛家没了,他的尸你来收吧,白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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