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斩

作者:一壶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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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五


      同一副牌,怎么摊却不同,说到底摊牌是个技术活儿。

      仙人居到底没去,我带着时逸之蹲在路边啃香瓜,时逸之穿的宽袍大袖,蹲下后袖子沾了土,掺着一小滩香瓜汁水和成泥,衣袍上点点开花。时逸之很少来这种人龙混杂的地方,蹲在那儿乱转眼珠子,看什么都新鲜。

      啃过两个香瓜,时逸之学着我撩袍往地上一坐,不无感慨道:“没想京城还有这种地方,还真有趣。”

      我叹口气,沉默地把他那只将将沾水的右手抢救起来:“你想吃什么和我说,我给你洗。”

      时逸之侧过脸看我,嘴角噙笑:“你是否有什么话和我说?”不待我回答,时逸之又眯着眼抬头往天上看,随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时逸之的手看去,没什么兴趣的道:“被云彩遮住一半的日头。”

      时逸之摇头失笑,半晌方慢慢的道:“云来云去,云散日明。”

      我抖着脸皮干笑,心说时逸之眼里的事物大概与我眼里的事物不太一样。干笑过后我摸鼻子,开口稍显踌躇。我道:“逸之,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逸之呵呵笑道:“捡当讲的讲,余下的就不要讲了。”

      被噎了一下,我在心中将想说的话从头到尾琢磨一边,咂嘴道:“那没什么可讲的了。”

      两人对坐着又吃一个瓜,时逸之拧着眉头叹息道:“不对吧,总该有一句当讲的,比方说……比方说你看上我了?”
      我霎时睁大眼睛。时逸之又道:“不过么,本公子不答应。”

      我张大嘴,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摊牌节奏彻底的被他打乱,原本想问哪句话当讲,出口却变成:“为什么不答应?”

      时逸之指着个梨子让我洗,自己跟个等人伺候的大爷似的往墙角一靠:“为什么要答应?打从几年前你蹦高喊着要谢璟开始,你的心思究竟放在哪处,我会不知道?如今你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转头就看上我了。”时逸之举起缠了白布的手在我眼前晃一晃,戏谑地弯了眼:“赶巧的,你别多想,本公子生性纯善,就算是我家大壮站在我面前,我也要救的。”

      大壮是时逸之养的一只看门狗。我又开始牙疼。

      “不是,等……”还想说点什么,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是在被时逸之牵着鼻子走。我挫败又颓丧地低头,花了好一会重新整理思绪,整理通顺后斟酌着道:“误会了,我原本不是要和你说这些话。我原本要说的是……逸之,有些事,有些心思,到此处便各自止了吧,深算下来咱俩还沾一层亲,我不是在谢璟那里碰了闭门羹才来找你,这些天我想了不少,多是你我小时候的事,但我……我得了教训,这种事认真起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况且你方才也说不答应,往后……往后……”还是兄弟。

      几句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没有章法,时逸之越听越皱眉头,听到最后把袖子一甩,眼里乍现精光:“你说的心思与我说的心思,是一样的么?”

      我只得点头:“大约是一样的。”

      “慢着。”时逸之满意道:“谁说我不答应,我答应了。”好么,敢情他只挑自己想听的话听。

      我有些急了:“这怎么……你爹……我爹……”

      时逸之望着我嗤笑道:“分明是我读的书更多,怎么事到如今你更像个迂腐的书呆子。冒昧说句大不敬的话,许多年以后,时家与夏侯家都是谁当家?谁说了算?”

      一席话出口,我对时逸之肃然起敬:“英雄……!”

      时逸之弯眸笑成拂面春风,只是春风里夹着点冰碴子:“你过来。”

      我依言倾身上前,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时逸之凑上来,仔细的从我鼻梁往下亲吻到嘴唇上,探出舌尖儿舔我嘴皮上的那块血痂。我怔愣着僵在原处,没有动弹。

      其实自从被时逸之咬过一口之后,我对他主动贴上来这种举动真是挺畏惧的,我怕他再一个想不开,咬我个满脸山花朵朵红。但是现在他这样轻飘飘的亲上来,我就更加不知所措,隐约的,心里像有个小猫在挠,挠完舔了舔,舔完又挠了挠。

      头两天我还对自己在婉月楼里没举起来这件事绝望过,可是现在,我更加绝望的发现,我大概,可能……或许只是对姑娘不举罢了,我对着时逸之,好像举了。

      正在震惊与愧疚中沉沦着不能自拔,头顶响起声调笑:“两位要办事寻个隐秘地方,这里就……就让一让?小的要摆摊……”很好,非常及时,一句话吓得我举起又落下了。我如遭雷劈的抬头,入眼一张猴儿脸挤眉弄眼的笑道:“虽说咱大楚民风开放,但……但……咦?怎么是你?”

      我面无表情的伸手拉起时逸之,想了想:“你家炸臭豆腐闻着真臭。”

      猴儿脸伙计咧着嘴,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时逸之身上,再移回我身上,笑吟吟的捋他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闻着臭能败火,吃着香,吃着香。”

      时逸之跟着小伙计笑道:“多亏你把火败了。只是小兄弟,入夏了,卖西瓜一定比炸臭豆腐赚钱,西瓜也败火,还不臭。”

      小伙计浑不在意的摇头:“卖西瓜的满街都是,干不了,干不了。”

      时逸之再道:“炸臭豆腐的也满街都是。”

      小伙计晃着口黄牙乐出声来,连连摆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炸臭豆腐的满街都是,炸成我家这么好吃的,独一份!”

      我看了看小伙计,再看了看时逸之:“天气不错。”鸦雀无声。

      吃瓜混了个水饱,起身往回走,时逸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虽然两个人谁都没有把话说开,但是彼此心照不宣,倒也免去不少尴尬。

      天地良心,我预料中要摊的不是这副牌。

      回到家里,正遇见时逸之他爹来接时兰回去小住。时老爷子这些天过的不太平,先是见到我同时逸之啃在一起——虽说已经解释清楚,后又听说时兰小产,陛下来说亲的事约摸也被他听说了。也不晓得时老爷子究竟经过了一个怎样曲折的心路历程,总之老爷子见到我,叹声气,忧心忡忡却心平气和的拉住我的手道:“庸医的话不能信,伯父会寻人把兰儿的身子调理好的,孩子……以后还会有。”

      我陪笑道:“无妨无妨,调理不好也没关系。”

      时老爷子攥紧我的手,一字一顿的咬着牙道:“一定能调理好。”

      我张了张嘴,道:“有劳了。”

      老爷子脸上皱纹舒展开不少,转头吩咐几个丫鬟扶时兰回去,我爹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想发作不好发作,半晌道:“谦儿,去送送。”

      我顺从的把时家一众老小送出去,时逸之走在最后面,时老爷子进门后,我伸手扯住时逸之的手,不说话。

      时逸之诧异的偏过头看我,等了半晌等不到我放个屁,脸上开始不耐烦:“松手。”

      我依言松手,却在他即将离开时再拽住,耳朵到脖子根大概发着烧红成一片,吞吞吐吐地道:“我不大会说话,但是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譬如你右手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时逸之沉默着看我,眼里蒙的雾慢慢散去,见了光,一片繁花似锦。

      云来云去,云散日明,云散天清,云清,时云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大彻大悟了。说到底,我对谢璟的心思起在一个很不恰当的时机上,上元佳节月明星稀的,满大街全是痴男怨女,就谢璟那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俊俏模样,和我说话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口气,搁在谁身上,谁的小心脏不得掂两下?

      对于谢璟,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惊艳,惊艳过后带了憧憬,憧憬都是摸不着的。时逸之不同,我俩活了多少年便认识多少年,熟的不能再熟,熟悉到到反而忽略了年少时候的那点惊艳。

      熟悉到已经说不出喜欢两个字。

      所以到底没说。但我当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的前半部分还是老模样,谢璟变成水豆腐,小伙计咋咋呼呼问我照顾他生意,只是这回我没有被吓醒,水豆腐接着往后变,成了年少时候的时逸之。

      只有十四五岁的时逸之仰头看我,开口一板一眼的道:“唉,你爹让我看着你念书。”顿了顿弯眸:“但是,如果你答应帮我上树掏两个鸟蛋,明天你爹考起来,我帮你做弊。”

      梦中事到此为止,睁眼见到我爹难得的穿起官服。我爹告诉我说太皇太后回朝了,依着辈分,迎接的官员一个都不能少。

      我歪着脖子道:“爹啊,我好像落枕了,能不去么?”

      我爹把手指关节捏到嘎吱嘎吱响:“你猜能不能?”

      我把脖子板正,麻溜的起床去换衣裳。

      ……

      太皇太后在庙里清修许久,满身佛气,年轻时候顾盼生姿的眉眼塌下来,脸蛋也比以前胖了不少,一眼望去居然很慈祥。

      走下马车,太皇太后由两个小宫女掺着,笑眯眯的扫一眼宫门口迎接队列,连连摇头:“皇帝你啊,你让哀家说你什么好,哀家就是出去久了,有些想念,回来住不了几天便走了,知道皇帝孝顺,可也不用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慈眉善目的像位菩萨。

      太皇太后笑,皇帝也笑:“太皇太后说哪里话,这都是朕应该做的。”

      太皇太后手里的佛珠顿住,往后倒着数了三颗:“皇帝就是太谦逊谨慎了,从小就这样。近些日子哀家听坊间传了不少皇帝与王儿的闲话,哀家就想着,王儿在地底下过不清净不要紧,委屈皇帝担这些荒唐罪名就不好了。皇帝心软,哀家不放心,回来替皇帝拾缀拾缀这些乱嚼舌头的。”

      哦,原来不是真成了菩萨,是从凌厉如刀变作笑里藏刀了,刀里还掺着针。但是不管她藏刀还是藏针,左右和我没多大关系。我站在人群中兴趣寥寥的打哈欠,侧头去偷看时逸之,这小子正望着袖子上的勾花出神,察觉到我看他,也歪过头跟我互相看,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羊癫疯似的指着我身后龇牙咧嘴。

      我有些讶异,张嘴和他对口型:“你犯什么病?”

      时逸之挑起两条眉毛,张着嘴,嘴角一下一下的抽搐,仿佛下一刻就能口吐白沫。时逸之捂上脸,浑身上下都透着绝望。

      下一刻,我听到陛下说:“……太皇太后有心了,乱嚼舌头闹事的已经抓到,五日后便能问斩,他是监斩。”

      我慢慢的转头,见陛下正扬手指着我。

      明白了,陛下早前就说过——盛岱川那事我办好有赏,办不好再上回法场。结果当天虽然事成了,城外埋伏却从我报上去的两万忽然变成五万,还要靠支援才打下来。事办的不好不坏,官复了,法场也要去,只不过这回做监斩。

      ……只是,方才我盯着时逸之看那会儿,陛下和太皇太后他们两个,究竟又说了……啥?

      为什么太皇太后看着这边的眼神有些不对?

      我又错过什么了……

      转头再看,时逸之用两只手把脸捂到严严实实,拒绝跟我说话。

      时逸之身侧站着我爹。这老头挺直脊梁骨,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就差在脸皮上写“老子很爽老子就嘚瑟老子翘尾巴”了。

      正愣着,周遭响起一阵阵贺喜声:“将军不过而立之年便有此成就,难得,难得啊!”

      “那是,此次盛贼伏诛,还要亏得人家肯在打了胜仗后,委屈自己蹲牢房吃馊饭哩。”

      ……我日他姥姥,怎么赶在这个时候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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