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误

　　“南风已死，你也算为慈悲圣界立了功劳，吾等言而有信立时将你放回，但你之前犯过大错，若是就此放回难免有失公允，你虽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来人，将其身上术法废去，削去圣籍。永世不得踏足圣界半步！”
　　四方天神得了令后，便施法将石冰婵身上的术法尽数除去。
　　废除术法，无异于活人剥去一层皮，对于圣尊而言，此种伤筋断骨之痛非比寻常，然而冰婵却毫无感觉，于心中之痛而言这肉身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待到冰婵身上的术法尽除，主审天神才命人将石冰婵身上的玄铁链去除，由两位神兵压着出了审判台的天门。
　　出了诛圣审判台，冰婵仿佛失了灵魂般整个人无思无神，不知该去向何处。眼前依旧是南风月白风清的笑容，他说，冰婵以后我若死了，你不要难过……
　　南风哥哥那么喜欢你，你真的舍得离开吗……南风哥哥平时多潇洒，却不见得那么开心。你在的时候他会笑，你转身离开他就心事重重……
　　耳边传来采依清脆的声音。冰婵停下脚步，站在三十三重天上凝望着漂浮而过的云朵，仿佛在那洁白的云端依旧看得见南风人畜无害的笑容。
　　“不知这位姑娘要去往何方？……多年未见，你的修为一分未增，还敢四处宣扬自己是圣尊？”
　　“我竟从你眼中看不到重逢的惊喜，冰婵，多年未见你不认得我了？或许，我本不值得你记到如今吧。”
　　“当年……算了，既然你没什么印象了那就当今日初识。我南风一介江湖浪子，从今以后愿追随着石姑娘，保护你为你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俗话说的好，出门靠朋友，虽说在下不才，却勉强可以护你周全，更何况你初入尘世难免……”
　　她的耳边不断地响起当年凡尘初见时他的话语，那时她嫌弃他处处跟随，一副泼皮无赖之相。
　　可如今再想看一看他的无赖作为却不能够了。
　　“事已至此，诸多烦恼不过是雁过留痕的伤疤，几杯清酒便可消除。人生不可为情字困苦。你看看我自由自在多潇洒！你着实应该多向我学学。”她苦笑，他明知不可为情字困苦，他自诩自由自在却始终不能做到独善其身的潇洒。若是他当真如自己所言又岂会隐忍着那些忧伤不让她得知，又岂会诀别之时情不自禁？
　　当年情系冯玉堂他落落大方规劝，陪着她默默地饮了一夜清酒，她曾感激他舍命陪君子，却不知他也只是肯为她舍命罢了。
　　“夜清的清心堂如何比得了我的酒，我这酒名曰蚀骨香，一杯成痴，两杯成疯，三杯成魔。四杯管保让你堕入虚妄之境，你就不怕我这酒令你堕入虚妄道？”
　　如今想再饮一杯他的蚀骨香也不能够了。
　　有风吹过，冰婵只觉得心中分外凄寒，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跟在她身后，嬉皮笑脸地追着她要她还钱；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说，冰婵，别怕；再也不会有人放任她的无理取闹，替她收拾残局；再也不会有人不问对错的陪着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即使成疯成魔永堕虚妄也甘愿站在她身边；也再不会有人给她建一个简简单单却也温馨无比的家园；也再不会有人陪着她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让她感觉孤独；也再不会有人只把微笑留给她，转身便是忧伤……
　　不知不觉间他竟留给了她那么多回忆，那么多再也割舍不了的习惯。只是那些已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的情感再也没了归宿，心底属于他的那一方天地彻底坍塌了。
　　她只觉得心很空，空得令人绝望。
　　现在她深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当日得知整个族类被灭时，她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孤身一人，悲伤，痛苦，彷徨，那些都只不过是因为被欺骗而产生的愤怒带来的本能的情感，正因为那些情感，南风一直默默地陪着她，陪着她痛苦，陪着她彷徨，陪着她报仇，陪着她度过悲伤之海。
　　可是现在已经没人陪着她度过现有的悲伤之海了，她的世界里除了曾经温馨的记忆已经一无所有。
　　倘若他还有魂魄，她还可以等候他的来生，然而他用他的形神俱灭换了她的自由之身，没有一丝余地，没有一丝希望留给她，却独独留给她无限的悲痛。
　　“这世间有一种毒药对任何人都有用，无论人神妖魔鬼怪一旦服下，万劫不复。”现在她终于明白他那时所说的毒药了。
　　那便是相思。
　　石冰婵站在三十三重天的边缘，俯身看去，脚下是流动的云，飞鸟，远处隐隐传来圣界各大门派弟子练功的声音。
　　再向下看去便是尘世。
　　是她和南风当年重逢的尘世。只是如今，这尘世也好，幽冥也罢，她终是不会再与他重逢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女孩走上前好奇地询问道。
　　冰婵木然地问：“从这里跳下去会怎样？”
　　“只有犯了大错的圣尊，被剜了心剔了骨才会从这里扔下尘世，你也是被剜心剔骨了吗？”
　　剜心剔骨？那种感觉想来也不过如此吧？冰婵目光空洞地望向遥远的尘世。
　　“我师父说圣尊无欲无求亦无心，故而才不会有心痛，而那些被剜心剔骨的圣尊若从此地下去，将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再也做不成神了。”
　　原来如此。
　　冰婵看了小女孩一眼对她说了句谢谢，便一转身跃了下去。
　　“谢谢你……”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仿佛又带来南风当年因希冀而清脆雀跃的声音。
　　石冰婵闭上眼睛任凭泪水随风而逝。
　　睁开眼睛四面苍茫，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唯有她一身赤炎临风而卧。
　　“这是什么地方？”石冰婵放眼望去，四野除却皑皑白雪成片的低矮的枯梅老树空无一人。这样的琉璃世界恍若一梦，她起身四处奔走着，希望离开这个地方，但又不知该去向何处。
　　彷徨无措之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八卦道服的老道从远处走来。
　　石冰婵颈上的水晶石坠忽而亮起一道白光，一闪而逝。“先生，敢问这是何地，先生从何而来？”眼见那道人走来，她跑上前询问。
　　道长驻足，目光扫过她颈间的水晶石坠，笑道：“此乃琉璃迷世，看姑娘面容憔悴，神伤过度，必有憾事抱怀吧？”
　　冰婵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这琉璃迷世为何地？”
　　“当局者迷，心智情感一旦陷入苍茫之地便不可解，不知何解。姑娘手持瑰宝却茫然不知，岂非迷也？”道长神色一顿目光再次掠过冰婵颈上的水晶石坠，继续说道：“白附琉璃盏即为石湖之宝，亦为天地精华，能解人忧伤，度人遗憾，姑娘怎会不知？”
　　道长的话令冰婵眼前一亮，“度人遗憾？道长的意思……”
　　“姑娘的憾事莫过于故人的形神俱灭吧？岂不知在他行刑之际白附已收其残念精魄，姑娘若能找到可度化其残念之人，南公子亦可轮回转世。”道长目光悠远缓缓说道。
　　石冰婵闻言大喜忙问：“大师可否度化他？”
　　道长摇了摇头，“沧临点化人尚可，度化残念只怕无能为力。”但见冰婵神色黯淡下来，他呵呵一笑手指着西南方向说道：“姑娘可沿西南方向而去，京城内有一人可解姑娘之忧。”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金色荷包送于冰婵，“这里面的银两足够姑娘找到她了。”言毕便大步离去了。
　　石冰婵接过荷包，望着其背影问道：“先生所说是何人？恳请明示。”
　　“素念舞袖奴儿娇，慈悲空叹误衰兴，婆娑一引绝世乱，痴情妄心惑玲珑。巫祷神祝千载记，长恨生怨自始终。锦梦绣愿亦灰飞，奈何半卦锁永梦。陌路枉作红尘客，玉窗指寒曲未成。相思何凭阑珊意，须臾此生慢东风。”道长说着化作一束白光消失不见了。空寂的天地之间只有他浑厚的声音在回荡。
　　眼前出现尘世的深秋之景，石冰婵琢磨着这几句话的意思往西南方向而去。
　　有了南风的残念精魄在，冰婵心中充满了希望，希望在他的下一世能做一个凡夫俗子，可以像凌儿一样忘却前尘，可以寻一位贤惠的妻子，平安终老，永远不再踏足神欲之争。
　　数月之后，石冰婵终于来到了道人说的京城。这里是她所见过的尘世最繁华的城，街头巷尾车水马龙，各色小摊应有尽有，街道两旁许多酒楼客栈。较之当年的露洲城更显热闹。然而少了南风的陪伴再热闹也与她无关，冰婵随意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数月的行走也着实累乏，于是休整一番决定第二天去寻人。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床沿着大街小巷一处处寻访，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探查，却一无所获。
　　第三日依旧四处寻访，直走了大半个城，腿脚酸痛了，依旧未曾寻得与沧临道长描述的相符合之人。
　　“素念舞袖奴儿娇，慈悲空叹误衰兴，婆娑一引绝世乱，痴情妄心惑玲珑。巫祷神祝千载记，长恨生怨自始终。锦梦绣愿亦灰飞，奈何半卦锁永梦。陌路枉作红尘客，玉窗指寒曲未成。相思何凭阑珊意，须臾此生慢东风。”把这几句诗心头念过无数次，却接连数日寻不到一个人与之相符合。
　　但她始终相信那道人并未信口胡诌敷衍她，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明察暗访，始终觉得终有一天她会找到那个能够度化南风的人，只是不知道她这一寻便是百年。
　　与此同时她开始做梦，梦中夜夜都是审判台上南风为她而死的情景，夜夜梦魇夜夜殇。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日渐壮大日渐繁华，很多人故去，很多人出生，很多人长大，很多人衰老，唯独她依旧保持着青春的模样，依旧一袭赤炎之色，明媚鲜妍。或许是因了上古之神兽的荫德，使得她依旧光鲜。其间她搬了几次家，最终在一处繁花街巷背后买了一处宅院。
　　她将整个京城踏遍却始终不能找到那个人。
　　直到有一年，京城来了一位女子，她看似弱柳扶风，却在两年间名声大噪，一手创办的花间袖更是成为京城众公子云集之所，坊间关于她的谣传多不胜数，有人说她恍若仙子降临尘世，有人说她狐媚妖术迷惑男人，也有人说她并非只身而来背后还有更神秘的力量支撑。
　　众说纷纭，且不论真假，只凭着花间袖的奇珍异宝，石冰婵便存了一丝希望，想要见一见这位神秘的女子，若她能度化南风，冰婵则愿一世追随保护她。这样想着第二日，石冰婵便装扮成男儿身份去了那所烟花之地，然而小丫鬟来报说念奴姑娘忙着陪一位重要的客人没空见她。冰婵失望而归，但并不死心，接二连三去了几次始终见不到人也就没有再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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