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误

　　阴云密布，四面扫来凄冷的风，高耸入云的石柱上，碗口粗细的玄铁链捆绑着一位红衣女子。赤炎色的衣裙宛若烈火随风翻飞，女子脸上淡漠从容，仿若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她头顶八方的半空，八位面若冰山的黑衣审判官高高在上。
　　慈世诛圣审判台上，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主审天神高高矗立在正东方，他抬头看了一眼时辰，又与八方的审判官对视一眼，而后高声发号施令道：“行刑！”
　　女子头顶正前方忽然地爆裂出一股耀眼的红光，那红光宛若无数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带着嗜血的兴奋，穿透阴暗中冰冷的空气，迎面破空而来，女子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心中苦笑：该来的，始终无法逃避。这世界，终究是，邪不胜正。
　　可是，正如南风所言，这个世界何来十足的恶，又哪有纯粹的善。天神尚需不断修持自身来度化邪念、消除业障，更何况那些自诩悲悯、六根不净的圣尊。只是，自己最终还是要顶着这些滔天大罪魂归审判台。
　　势头正盛的噬魂火焰无情地灼痛了她的肌骨，使得她窒息般痛楚，早已不能言语。郁结于胸的深深怨念早已付诸于那些杀戮，被累累的血痕掩埋了去。一颗心，是从何时便如此虚空了呢？
　　她徐徐抬起眼眸，望向苍穹，都说天意难违、天道使然，可是，究竟何为天？她再也想不透彻了。
　　慢慢闭上眼睛，曾经的点点滴滴开始在脑海里浮现：师父素吟荷那张悲天悯人的脸在眼前闪现出来，她那双深如潭水的眸子带着一如往昔的悲天悯人的笑意，依然令人猜测不透，而那样的笑意依旧令冰婵无比厌恶。她轻笑一声，便将那个影子驱散了。接踵而来的记忆清晰地出现了南风的脸：忧郁，温情，风清月白。他说，冰婵，别怕，有我在……
　　那一刻，她的心再度被轻轻地牵扯了起来，然后落下泪来，若是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哪怕是永堕深渊，也再无遗憾。
　　忽然，炙烈的噬魂火焰竟在她胸前的一寸处停下来，那令人窒息的灼热层层地退了去。诛圣审判台上霎时刮起一阵阴冷的风，竟连通天柱中吞噬灵魂的三昧真火也摇摇熄灭了。
　　“南风！你这妄欲之徒居然敢擅自闯来！”主审天神大喝一声。
　　捆绑在通天弑魂柱台上的石冰婵蓦然睁开双目，南风魅惑地朝她笑了笑道：冰婵，我来了。
　　随后，南风定定地看向主审天神，道：“我今日来澄清一件事情，石冰婵堕入虚妄道，祸乱九大圣门，弑杀素吟荷，私下幽冥诛杀鬼卒，皆是受了我这虚妄之尊的蛊惑……”
　　石冰婵惊愕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明显预感到了他的不测危难，心中忽然焦急起来，却说不出任何话语。
　　南风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目光扫视着众审判天神，仿佛早已将这些慈悲圣界天官看了个通透。
　　“你……你想怎么样？”主审天神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里有了一丝戒备之意。
　　南风未曾理会，只是无限深情地看了石冰婵一眼，然后转过头，风轻云淡地朝着众人一笑：“放过她！”
　　“不可能！”主审天神怒目而视，“她大逆不道，忘恩负义，且不论弃善从恶堕入虚妄道，单单弑杀恩师一罪便天理不容！今日若是将她放走，岂不是毁了我慈悲圣界的道义！”
　　“对！不能放了这个妖女！”众圣尊齐声振臂高呼。
　　“那要怎样才能放过她？”南风的语气中添了一抹怒气。
　　“除非——”主审天神垂目一笑，道：“除非今日你能以你血脉消除噬魂万古邪恶戾气，以你之灵封印噬魂！”
　　“不要！”石冰婵拼尽全力吼出了声，大声喊道：“南风，你快走，此事与你无关！”
　　南风径自来到冰婵面前，他的双目包含着深深的不舍，温柔地理了理她凌乱的发，吻住了她的额头。
　　他冰凉的唇没有任何温度，传递给她一寸寸心死如灰的诀别之伤。
　　她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手背上，冰凉了他所有的深情：“冰婵，别哭，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留给她最后一个微笑，随即转身挡在她面前，道：“我答应你们！但如果你们食言，我便是死，残存的戾气也足以让你们整个圣界永无宁日！”
　　“好，很好！”主审天神放声大笑：“以她的命除去圣界隐患，令你这妄欲之尊消亡，很划算。”
　　南风淡然一笑，从身后抽出噬魂剑来，目光落在银白色的剑刃之上，然后右手猛然握住了剑刃，锋利的剑刃须臾便刺入了血肉之中，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割裂的伤口处溢出来，点点滴滴落在脚下，落在南风洁白的袍子上,一股巨大的疼痛感随之涌了上来，南风峰眉稍蹙，这样的疼痛似乎就像当初断臂之痛，只是此刻他再也不会如同儿时般被这疼痛控制。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快速的流失，身子已渐渐承受不住。
　　天空忽然爆裂出一股耀眼的红光，红光幻化成无数支火红色的烈焰箭雨。它们顷刻间落在他身上，须臾间炙热耀眼的红色光芒便将他团团包裹住了。周遭寂静无声，唯有焚烧灵魂发出的细碎的声音——噼啪，噼啪……
　　石冰婵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些箭雨纷纷扎在了自己心上，疼痛沁入骨髓，万箭穿心、蚀骨之痛，这一刻她全然体会了。
　　噬魂烈焰瞬间将南风吞噬了，他高大的身躯在她眼前一寸寸化成了灰烬，猩红的噬魂光影中，他逐渐模糊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说，冰蝉，别怕有我在……
　　石冰婵猛然惊醒，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腮边落下来，晶莹如水晶般跌碎在床边。
　　她一遍遍地做着这同一个梦，每一次猛然惊醒，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扎上了一刀。让她觉得沉重，窒息。
　　快四更天了，石冰婵靠在墙上，了无睡意。
　　窗外漆黑一片，狂风大作，不多时下起雨来，冰婵抬头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在雷电炸裂的明明灭灭间，她伸手握住了怀里的一颗似水滴般晶莹剔透的项链，那滴冰晶因着闪电释放出一丝丝微弱的幽光。
　　从三十三重天上跌落人间，她早已心字成灰，如今仿若行尸走肉般隐在这栋小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寻着一个人。
　　机缘，她越来越难以参透其间的玄奥。
　　曾经，她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在意，也不会去缅怀那些沧海已逝。就像当年她以全部的热情去爱恋的冯玉堂猝然离世，她终究也只是心有不甘，却并没有过多的怀念。但是，南风却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在那些了无生机的灰暗梦境，他笑得云淡风轻，倾尽此生的温柔对她说，冰婵别怕，我来保护你……
　　想到他的脸，想到他的话语，想到与他一起走过的水深火热和风轻云淡，她再一次握紧了胸前的冰晶。
　　南风，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那个可以度你脱离苦海的人，我要赠你一世安好，十里花开。
　　天色初亮时分，雨停了。
　　当年，冰婵曾偶遇一道人，那道人告诉她，有人能解她夙愿，并言明此人隐于京城，且以一首难解的诗提示了她寻人的线索。
　　石冰婵怀揣着深深的眷恋来到了京城，近百年的光阴流逝而去，她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
　　“素念舞袖奴儿娇，慈悲空叹误衰兴，婆娑一引绝世乱，痴情妄心惑玲珑。巫祷神祝千载记，长恨生怨自始终。锦梦绣愿亦灰飞，奈何半卦锁永梦。陌路枉作红尘客，玉窗指寒曲未成。相思何凭阑珊意，须臾此生慢东风。”她再一次默念着那几句诗，依旧理不清思绪。
　　烈日炎炎，蝉鸣阵阵，最是熬人心神的节气。
　　石冰婵依旧来到了这座繁华热闹的花戏楼，选了那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寄希望于这消息云集之地能带给她所想得到的答案。忽而，整座花戏楼都被窗外的吵嚷声搅乱了。
　　冰婵推开窗子望出去，素日里因着暑气空旷少人的街巷里，今日却不知为何忽然涌现了许多人，他们表情各异，或是锁着眉头叹惋，或是隐秘地兴奋着。
　　一时间，整条狭长的巷子里人声鼎沸。
　　是花间袖的主人念奴要被处决了。
　　石冰婵独倚轩窗，冷眼旁观。
　　这几年，京城关于花间袖的这位女主人的各种传闻事迹她也略有耳闻，当年念奴风头正盛之时她还曾去拜会，只可惜那位一世孤傲的女子并未见她。关于这女子的功过是非，世人的口中，传说的太多了。
　　蝉鸣声愈加地放肆，巷子里人头攒动，一辆囚车缓缓而来，车内一身素衣的念奴戴着厚重的枷锁，漆黑的发流瀑一般散在肩后，两只眸子异常淡然，仿若再与生死无关。
　　须臾之间，冰婵便瞧透了天机。原来，这只是魂附旧衣的手段，是何人所为？能有如此的修为，那他会不会是自己所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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