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成双

　　陆泠愁眉苦脸地半伏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自己搁在一旁的钱袋。
　　——和她现下的胃一样空荡。
　　“唉。”
　　她叹了口气，觉得嘴里的小鱼干都失了滋味。
　　师兄见状颇为了然：“钱又花光了？”
　　陆泠委委屈屈地点头：“我已经尽量俭省了，但是……”过日子讲究开源节流，手头只有出没有进，再如何精打细算也没用。
　　她倒也接了些活干，但作为圣教派往中原驻扎的弟子，她不能随意离开长安，更不能做那些有损师门名声或是利益的事。因此，陆泠能接的活很有限，报酬也不高，勉强供她自己糊口，饿不死罢了。
　　师兄坐下来看她，按着桌角想了一会，道：“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这段时间先待在这吧，我手头还有一些积蓄……”
　　“不用了师兄。”陆泠含含糊糊地应，“我又接到活了，明儿就上工。这回的雇主阔气得很，出了这个数呢！”她腾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师兄讶然：“这么多？”随即一凛：“你该不会是接了……”他抬起手掌，在脖颈前边虚虚一横，眼底充满疑色。
　　陆泠差点呛到：“哪能呢！我连鸡都没杀过，你还指望我去干这种事？就是个普通的寻人任务，你想到哪去了？”
　　师兄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你就给我安安稳稳地在长安待着，过个几年调回圣教去成亲生子，千万别像我一样……”他蓦地住口，黯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只剩三根指头的左手。
　　陆泠眨了眨眼，轻声应了：“师兄，你放心，我知道。”

　　第一次对师兄说谎，差点露馅。
　　陆泠背过身去拍了拍胸口，心说好险。
　　如今是乱世光景，找份不危险又高薪酬的活哪有那么容易？但人总是得穿衣吃饭的，陆泠实在是尝够了囊中羞涩的滋味，不得已，背着师兄去接了桩人命买卖。
　　师兄断不会对她的窘境坐视不理，但陆泠心知师兄手头也不宽裕，说是有一些积蓄，可全是年轻时候从刀口上换来的，如今一只手算是废了连刀也握不得，那些钱是他下半辈子的依靠。她数年来麻烦师兄良多，不好意思再花师兄的棺材本，一咬牙，看看悬赏榜上标明的价格，原本不敢接的活也就接了。
　　陆泠犹疑地擦着刀，想：杀一个人，和砍倒一个木桩，应该差不多……吧。

　　出师不利。
　　别说接近任务目标了，陆泠第一回干这种事，翻墙的时候太紧张被屋檐绊了一跤，直直栽了下去。
　　方向还栽错了，呛着一大口灰尘落进了隔壁宅院。
　　陆泠眼冒金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饿的还是摔的，下意识撑起身子捂住牙关，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把手换了个位置，托住了自己的下颌骨。
　　“……”身下有人迟疑道，“你没事吧？”
　　“有的。”陆泠神情痛苦，“你胸前是装了铁片吗……我的下巴要被你撞碎了。”
　　“对不起。”那人诚挚地道歉，“医药费我来出，但是在此之前，能不能请你先从我身上爬起来？对了，手也拿开，谢谢。”

　　孤男寡女站在黑漆漆的院子角落里说话容易令人多想，更别提这还是间有主的宅子，于是商讨赔偿的地点换成了外头的小茶棚。
　　陆泠也不想占他的便宜，只想敲一顿饭菜安抚自己饥饿的肚肠。
　　不算明亮的灯火下，她终于有闲心打量起对面的人。很年轻也很俊秀的一个青年，发尾处别着的孔雀翎和腰间的千机匣清晰地展现出主人的身份。
　　她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原来是唐家堡的小哥哥。”
　　青年给她倒了杯茶：“唐双。”
　　陆泠笑着举杯，权作一敬：“陆泠。”却没有喝，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
　　唐双饶有兴致：“怕我下毒？”
　　“……”陆泠幽幽道，“据说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她的五脏庙十分应景地向对面打了个招呼。
　　唐双头一次见到有人把肚子饿表达得这么清奇，脸上神情变幻，最后一抬手招来小二，对陆泠道：“想吃什么尽管点，这一顿我请。”
　　陆泠也不同他客气，流利地报完了一串菜名，等候的过程中含着筷子尖乜他，坦然道：“想笑就笑吧。”
　　唐双轻咳，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失礼了。”他看看陆泠，忍不住问：“你手头拮据？”
　　“显而易见。”
　　唐双想了想，说：“如果你不嫌弃，我这里……”
　　“打住打住。”陆泠挥着筷子阻止他，“小哥哥，我知道你想变着花样给我塞钱，但我觉得中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什么？”
　　“救急不救贫。”陆泠耸肩，“你总不能帮我一辈子。”
　　唐双意味不明地顿了一会，淡淡转开话头：“你官话说得不错。”
　　陆泠嗯嗯应了，漫不经心：“我天赋异禀嘛。”
　　唐双看了看她的双刀，接着说：“身手应该也不错。”
　　明教女子抬起眼睛，虚虚探出筷尖画了个小圈，隔空抵在青年心口的位置，周身杀机涌现，作势运劲往血肉里一戳——
　　唐门弟子瞳孔骤缩，手腕下意识一动，又生生压制住。
　　“……噗，你也不差。”陆泠挑起眉梢，“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猜人心里的弯弯绕绕。”
　　唐双从善如流：“你也是来杀人的吗？”
　　“……也？”
　　“我在宋宅里撞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同行，还在纳闷同一个任务怎么会有两个人接。”唐双感慨，“后来又一想，那姓宋的为富不仁，作孽做多了，有许多人出钱买他的命也就不奇怪了。”
　　陆泠迟疑地“哦”了一声。
　　唐双继续道：“你别担心，我不同你抢这笔报酬，到时候人头你领去便是。我只是厌恨宋家，又看不过他们使的卑鄙手段，这才接了这个任务。”
　　陆泠：“呃……”
　　“只不过那姓宋的怕死得很，家中护卫众多，我踩了几回点，始终没找到适合下手的时机。”唐双眉心微皱，转眼看向陆泠，又舒缓了折痕，“也是巧了，能遇上你。倒不如咱们联手，一同去取了那小人的命来。你意下如何？”
　　陆泠只沉默了很短暂的时间就愉快地答应下来：“好啊。”

　　陆泠一边哼着家乡的小曲，一边给桌案上的几盆花花草草浇水。
　　唐双拎着食盒推门进来，不紧不慢地把袖口的暗器别正：“你很开心？”
　　“当然。”陆泠眯着眼睛，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里，笑得像一只慵懒的猫，“任务进展顺利，我也吃好住好，不值得开心吗？”
　　唐双看着她，脸部轮廓也柔和下来，半晌笑叹一声：“你可真容易满足。”
　　陆泠权当这是一句称赞，忙完了手底的事，她迫不及待地接过今天的午饭，打开一看，眼神闪闪发亮：“小鱼干！”
　　“上回你说想吃这个，我就按着你说的法子试着做了一回。”唐双帮她把碗筷摆好，“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陆泠握着筷子的手忽然紧了一紧，指节泛起一点白色。
　　“……唐双，你对我真好。”她语声里带着些微复杂，然而唐双转目看来的时候，明教女子扬起了一贯的笑容，半真半假道：“你真是个好人。”
　　“……”猝不及防收了张卡的唐双语塞片刻，无奈地用筷子敲她的脑门，“吃你的饭。”
　　陆泠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扒拉饭菜，心思却完全不在吃的上头。
　　她的任务目标，其实跟那劳什子宋家没半毛钱关系。
　　但她还是假模假样地答应了唐双的联手请求，甚至毫不客气地登堂入室，在唐双家里住了下来，饮食起居，样样由唐双替她操办，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了一个月。
　　朝夕相处，言笑晏晏，举手投足契合无比，分明相识未久，却似经年故交。
　　从圣墓山到长安城，她见过很多人，然而唐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骨子里潜藏着唐门弟子一贯的沉稳，在她面前却常常带着小小的无措，像是引颈就缚的猛兽，又像是自甘溃败的城池。
　　陆泠知道自己无法抗拒，但她也知道，自己站在了一条怎样的岔路上。
　　她和唐双，他们都在等待。
　　唐双在等外出谈生意的宋家家主归来，而她，她在等自己真正的目标，这所宅子的另一个主人。
　　她的目标人物，也姓唐，讳单，线人没有给她那人的画像，只给出了目标的落脚点。正巧，唐双告诉她，他有一个族兄也住在这里，近期去外头办事了，要过上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唐单。唐双。这两个名字，一听起来就像是兄弟。
　　陆泠挣扎地想：我真是个坏蛋，唐双对我这么好，我却一直在骗他。不仅要杀他的族兄，还要利用他达成这个目的。
　　“姓宋的三天后就能到长安了。”唐双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有什么想法？”
　　“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陆泠收束心神，“我没意见，都按你的计划来吧。”
　　唐双点了点头，忽然伸手往她唇角一点：“小花猫，沾到脸上了。慢点吃，没人同你抢。”
　　陆泠忙忙抬手：“我自己来。”
　　两人的指尖碰在一处，肌肤上带着同样灼热的温度，俱是僵了一僵。
　　陆泠仓皇地缩手，唐双却迅疾地转动手腕，顺势将她握住。
　　“……你、你做什么。”陆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唐双神情也有些不自然，语调却比她镇定：“手上也有，我帮你擦一下。”
　　陆泠哆嗦了一下，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反身就往屋外冲，动作大到带翻了凳子：“不不不用麻烦！我、我去洗一洗！”
　　唐双愕然坐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怔楞半晌，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傻瓜。”

　　“喏，拿去。”唐双把装着人头的匣子递给她。
　　陆泠接在手里，犹豫了一会：“唐双，这个任务你明明一个人就能完成，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唐双反问：“这很重要？”
　　陆泠轻声道：“不重要吗？”
　　唐门弟子停顿了一会，在考虑着该怎么措辞。
　　陆泠道：“说实话，我想听实话。”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需要这笔钱。”唐双认真地说，“而我，我只是想让姓宋的死，至于他死在谁手里，人头又交由谁去领赏，与我无关。”
　　“你……不像是会随便发善心的人。”
　　唐双别开视线：“因为是你。”他的声音低下去，随后又补了一句，“只对你。”
　　陆泠一瞬间湿了眼眶，她匆匆垂下眼眸，掩去那一刻的汹涌情潮：“我们那日是第一回见面，你就不怕我……我别有用心……”她内心矛盾至极，既希望他猜到，又希望他永远不知道，“你……你就不怕我做了什么事妨害到你、或者你身边的人……吗？”
　　“你会吗？陆泠。”
　　“……我不知道。”
　　唐双很浅地笑了一下，腾出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掌心的热度令人沉醉，比这更温柔的是他的话语：“我看人从不出错。陆泠，我相信你不会，你也该相信这一点。”
　　陆泠嘴唇翕动：“我……”
　　淡淡的阴影投落下来。
　　唐门青年低下头，轻轻吻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陆泠将一张任务单放在桌上。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是来放弃任务的，负责结单的中年人就递给她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同时用朱砂笔在那张任务单上画了个圆圈，表示任务已完成。
　　陆泠目瞪口呆：“啊，这个……”
　　“有什么问题？”
　　她指了指“唐单”两个字，惊诧道：“你们都不需要查验一下任务完成度的真实性吗？”据她所知，唐双那个族兄昨晚已经安安稳稳回到了长安城，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中年人皱眉看她，不满：“唐单已经确认死亡，就在你接单的当天晚上。你晚了一个月才来交单不说，还质疑我们情报的准确性？”
　　陆泠讪讪地岔开话题，出门后越想越不对劲，直接去找了明教在长安城的消息负责人：“师姐，能不能劳烦您帮我查查唐单这个人？”

　　“啪。”
　　陆泠面无表情地盯着唐双：“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唐门青年满眼无辜：“我做了什么？”
　　“唐、双！不，或者我该叫你唐单？”陆泠咬牙，“你到底是谁？你说的哪句话才是真的？你是不是、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唐双语声轻缓，“我知道那天晚上有人会来杀我，我也是抱着斩除后患的想法去的，但我没有想到你会从房顶上跌下来，还正好与我打了照面。”
　　“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想杀你了，甚至我在想，这么有趣的人，如果能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的人生一定会变得非常美好。”
　　“陆泠，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确实是唐双，因为唐单一直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从遇上你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死了。”
　　为你成双。
　　他一生里所有的深情，也许永远都不会诉之于口，却在这单双转换之间，展露最细致、最刻骨也最绵长的温柔。
　　陆泠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重重砸落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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