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歧路

　　这是一间堪比牢狱的房间，除了右上角的狭小窗口，再没有一丝丝光亮能透进来，而房间内的陈设，也相当近似牢狱。
　　男子披散着黑发盘坐在紧靠墙边的草席上，身上披了件宽大的袖衫，窗口投射出的光线打过去，映出了他半面的容颜，在光影的陪衬下，有着强烈的美感。
　　男子双目自然的闭合着，薄唇抿成了一道弧线，莫名让人觉得他很惬意。
　　但人在这种环境下，一般是没法产生这样的感觉的，至少薛曳离并没有。
　　他看着男子，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艰涩道：“一年多来，你就待在这里？”
　　男子淡淡的笑了，他看不出这笑里的含义，“对于一个失败者来说，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你甘心吗？”
　　“你是指放弃天瑯门，还是指得不到你？”
　　薛曳离神色一顿，原本想说的话被打散在思维里，出口的话却带着些许的慌乱，“方青霖，我说过我们是朋友。”
　　男子终于睁开双眼，那是一双非常漂亮，非常能蛊惑人心的眼眸，被强烈压抑的感情从中透了出来，“那你可记得我也说过，除非你接受我，否则永远不要再见我。”
　　薛曳离一愣，想想，他确实是说过的。
　　“过去了这么久，我以为...”
　　“以为？以为我已经放弃了，以为我可以不再喜欢你了？”方青霖的语气中多出了些讥笑，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旁人。
　　“你不该这样，我们是挚友，是兄弟，是...”
　　“呵”一声轻笑打断了他的话，情意缱绻，“谁愿意做你的兄弟？”
　　虽然这么说，但方青霖也知道他对自己是纯粹的友情，半点越界都没有。如果可能的话，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既然出现了，方青霖不会自我良好的感觉他是回心转意，一定是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与他有关的事情又着实不多。
　　“天瑯还是岁星？”
　　薛曳离讶然于他的直白，但却淡淡道：“穆蓁勾结施明堃，叛楼了。”
　　方青霖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如今是施明堃的阶下囚，你来找我有什么用。”
　　“我只知道如果你想离开，是没人能拦得住的。”
　　“一年多来我甘愿困在这方寸之地，是为了谁你当真不知？”
　　方青霖大概想对他说，如果不是害怕待在自由的地方会控制不住去见你，如果不是害怕会伤害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而让你伤心，我何必？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对着一个不喜欢他的人说这些，结果不外乎说得多错得多。
　　“我知道。”薛曳离没有回避自己的心思，只是道：“可是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你不应该自折羽翼，我需要你的帮忙。”
　　他无法明白方青霖对他产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在他心里，两人曾是最好的兄弟，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磨灭不掉曾经的岁月。所以，当他知道穆蓁叛楼，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方青霖。他们一同经历过许多生死时刻，他觉得他们应该并肩战斗，况且，天瑯门本来就该属于方青霖，他没有理由任由它走向毁灭。
　　薛曳离应该是想了许多的，却唯独忽略了那份不可控的感情。
　　方青霖再次笑了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抬起的手臂似乎想拥住这个人，可最终只是落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此刻站在他眼前说需要他帮助的人，是他一直爱着的人。
　　温朗的面容早已被刻进了心里，他不想答应，可是无法不答应。
　　“走吧，详细的情况出去再说。”
　　与此同时，施明堃研究着穆蓁带来的机关图商量发动进攻的计策。
　　穆蓁已经忍了许久，她想，只要沈懿欢死了，她的师兄就会回到她身边，至于岁星楼，就是给了施明堃她也不在乎。
　　是啊，她当然不在乎。刻意的回避让她根本忘记了，在施明堃的计划里，薛曳离是绝对无法活下来的。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姑娘啊，是不是都这样天真的自以为是呢？

　　与荥阳正在缓缓笼入阴霾的局势不同，京城的风雨已然趋于平息。
　　陆小凤破了南平郡王的阴谋，挫败了血衣堂。有一部分的功劳或许应该归于薛沈二人。虽然依旧不知道沈懿欢以前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他却知道以后，他们会是他陆小凤的朋友。
　　当今圣上这个好客的毛病也不知是怎么得来的，对江湖人来说，深宫内院更甚于天牢大狱，陆小凤没有缘由的就想起了临别时花满楼的那句话。
　　——我在小楼，等你回来。
　　“皇上，我们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害怕家里人惦记。”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西门吹雪’。
　　不是西门吹雪，而是我——我害怕家里人惦记。我，害怕花满楼惦记。
　　陆小凤也在困惑地问自己，这代表了什么呢？

　　几天后的荥阳。
　　月光悄悄的消匿，暗色逐渐主宰了整片天幕。
　　今晚的岁星楼显得格外的冷清。暗夜中酝酿着的巨大风暴迫不及待要吞噬这座耀目的复合式建筑。施明堃已经把机关破解图熟记于心，他仿佛已经预见了薛曳离的死亡，他已经按捺不住体内沸腾的鲜血。
　　可是就在下一秒，木轴转动的声音划破了静谧，雕花大门被缓缓打开。
　　楼外伺机而动的潜伏者看到了站在门后的人。
　　那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姑娘，没见过她的人或许都会给她这样的评价。而见过她的人，自然知道她是谁。
　　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觉得她在柔情的凝视着自己。
　　但施明堃却不，他无比的清楚形势不应该是这样的走向。
　　他看向身旁的穆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你背叛了我？”
　　穆蓁眼底浮现出些许的嘲笑，“我跟你之间，怎么谈得上背叛？”
　　当她知道施明堃不会放过薛曳离之后，她就已经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她私下里找到自己的师兄，把施明堃的行动全盘相告。唯一的要求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在这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沈懿欢。
　　这简直是个很合理的要求，因为除了薛曳离，任何人都不会原谅她盗取图纸的行为。但她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她只需要沈懿欢不知情。
　　而薛曳离也同意了，虽然穆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干脆的决定，但她想，师兄不会骗自己。
　　当然，薛曳离是不会骗她的。所以沈懿欢毫不知情，她只知道今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于是在薛曳离的计划中，沈懿欢留在了岁星楼，穆蓁稳住施明堃，而他和方青霖一起，攻入天瑯门内部，瓦解施明堃的残余势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场冲突，会以岁星楼单方面碾压的方式结束。
　　但计划一旦实施，又怎么会有不出意外的时候呢？况且，他自始至终都少算了人心。
　　他少算的不是方青霖的心，而是穆蓁的心。
　　他没有算到穆蓁那一颗置沈懿欢于死地的决心。

　　盛怒之下的施明堃一把扼住了穆蓁的喉咙，现在她就是筹码。
　　被制住了要害的穆蓁显得尤为脆弱，她眼中带着泪花，无助的看向沈懿欢。
　　沈懿欢问自己，她救吗？她可以不救吗？
　　她知道，自己无法不救。
　　于是在错身的刹那间，追魂箫脱手向穆蓁颈间刺去，施明堃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躲避，于是钳制住穆蓁喉咙的手有了瞬间的松动。
　　他的反应很快，他下一秒就要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而沈懿欢却比他更快，不止比人快，而且比箫快。追魂箫停在离喉管的分厘之距，在施明堃还来不及出招的时候，穆蓁就已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
　　如此快的动作，不止施明堃不敢相信，就连穆蓁甚至沈懿欢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穆蓁要她死的心也更加的强烈。
　　她用了极细微的一根针，在沈懿欢的腰际轻轻的刺了一下，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甚至不会让人产生太多的感觉，而人却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的死去。
　　沈懿欢心里感觉有哪里不对，她看了一眼穆蓁，正巧对上后者的视线。
　　她确定，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她无法察觉到，而穆蓁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缠在腰间的软剑顷刻间刺出，月色映着剑身的寒光，剑气凛冽呼啸而来。
　　施明堃自然做不到冷眼旁观，抄起手中银钩攻向了沈懿欢。
　　这是发生在瞬息的变故！
　　二对一，沈懿欢可有胜算？
　　很多人都会认为她没有，穆蓁和施明堃动手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沈懿欢能抵挡得了。
　　然而事实却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追魂箫在沈懿欢手里发挥到极致，她手中虽是箫，使的却是剑法。
　　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剑法，穆蓁没有见过，施明堃也同样没有见过。
　　她就以这样的剑法，剑势，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而就在刚刚，天瑯门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对教众的大清洗。刀鸣声似乎还留有余音，喷溅出的鲜血还未干涸。
　　薛曳离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窒息，紧接着，从心底产生的寒意蔓延了全身。突如其来的脱力让他险些站立不住。抬眼看了看站在他身旁，与他并肩的男子，又强迫自己定了定神。但方青霖几乎是在同时就发现了他的异状，这样的眼神让他心中一颤。
　　“阿曳，你怎么了？”
　　薛曳离酝酿再三，只说了一句：“岁星楼出事了。”
　　所以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方青霖本不应该阻拦，也没有立场阻拦，可他的身体早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伸出的手恰好握住薛曳离的手腕。
　　习武之人下意识的一握，大多会准确的扣住对方的的脉息，正因如此，方青霖神色一震，手掌倏然握紧，死死的攥住了他，强压着满腔的怒火和惊惧，“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岁星楼出事了，还是你出事了！”
　　“都有。”薛曳离看着他，心中虽是急切，也还是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青霖，我得回去。”
　　“不可能！”方青霖想也不想，手上运起内力顺着相握的地方震了过去。
　　薛曳离猛地咳出了大口暗红鲜血，血中散出了强烈的木质香气。
　　方青霖恶狠狠的瞪着他，手指却异常轻柔的擦去他唇边的血迹，“你为什么会中毒？而且中的还是岁星楼特有的毒药，凤栖梧？”
　　薛曳离任由他的动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早就知道瞒不过，干脆坦白道：“不是我，是懿欢。”
　　不是他，是沈懿欢。
　　方青霖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毒本来是下在沈懿欢身上的，那么他这满身中毒的症状只能说明，他在沈懿欢身上，早已种下了‘栖吾’。
　　‘栖吾’是什么？他知道，他方青霖知道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知道，所以，“以你现在的状态...”
　　方青霖无法把话说下去，只得苦笑了一声，“我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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