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因为两人都累得狠了，苏靖飞到底还是决定和白玉堂一起在山洞口歇歇再从长计议。
　　方才趴在山壁上的时候尚不觉得，这会儿脚踏实地了才感到两臂酸软、浑身疼痛，苏靖飞皱着眉头盘腿合眼运功调息，内力流过四肢百骸，稍稍消减了疲乏。
　　白玉堂则靠在石壁上，眼皮像有千斤重，睁都睁不开。然而他却不愿意睡过去，大约是之前的噩梦让他深感不安，白玉堂便伸手拧着自己，不叫自己睡着。
　　可实在太困倦，意识好像被看不见的双手拽着往梦境里拖，白玉堂想要一巴掌打醒自己，却已经抬不起手了。
　　很快，他就深深地睡了过去。
　　山洞里则安静极了，只有两人悠长的呼吸声。往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往外，却是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鸟叫打破了寂静。苏靖飞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睡得很沉的白玉堂。
　　论魅力，白玉堂不及十三郎，论相貌，他也比不过钟明镜。然而大概是多年唱戏，白玉堂整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气质，平日里举手投足便与旁人不同。
　　但苏靖飞也只看了片刻，便转开了眼睛，站起身走动走动、舒展筋骨。忽地，他的目光停顿在外面石台上盛放的白色花朵上面，眼神渐渐深邃起来。
　　昨夜，白玉堂给他的那一刀其实并未多令他意外，苏靖飞早有防备，对方根本不可能伤到自己半分。
　　然而他未曾意料到的是，白玉堂一刀未能得手，非但没被他早做防备的手刀劈晕，第二刀，反手就往自己脖子上横了过去！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苏靖飞一手死死扣着石壁，半边身子蓦地腾空，方向一转狠狠将白玉堂朝石壁上撞过去。
　　“咚”的一声，白玉堂一头磕到了石壁上，手一松，刀便掉下了万丈悬崖。
　　当时情况之险，苏靖飞但凡出手慢些，白玉堂此刻已是一个死人了。
　　然而苏靖飞却说不出自己为何这样恼怒，那白色花朵有古怪，他早便知道，白玉堂会受其影响，他也知道。
　　甚至在白玉堂一刀朝自己劈过来的时候，苏靖飞也未有多大惊讶。
　　真正令他方寸大乱，以至于一肚子火险些撒到白玉堂身上的，是那个年轻人横刀自刎的一幕。
　　甩了甩头，苏靖飞苦笑起来，他大概知道这种花的厉害了。
　　每个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每个人掩盖在重重面具之下的恐惧，都会在这种花下无所遁形。
　　就好像当年在战败之后，他无法阻止那个人横刀自刎，苏靖飞在昨夜那一刻也抑制不住从心底生出的恐惧。
　　这种恐惧具象出来，便是他不希望、不能够看着青年自尽。在看到刀锋转向青年纤细的脖颈时，苏靖飞知道自己心脏跳动得多快。
　　他大概，已有近十年未曾这样方寸大乱了。
　　“唔。”倚在石壁上的白玉堂眉头皱了皱，眼皮颤动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苏靖飞回过头，看到的便是白玉堂一双睡意朦胧、水光盈盈的眼睛。
　　“苏大人。”白玉堂似乎在看到苏靖飞的那一刻便清醒了，他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脸有些发红。
　　苏靖飞微微一颔首，算作招呼，开口道:“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就进洞。”
　　“好。”白玉堂其实尚有些头重脚轻，他比不得苏靖飞皮糙肉厚、结实耐打，昨日接连挨了两下，再加上休息不好、体力透支，他眼下着实有些难受。
　　苏靖飞大约是看出来了，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于是他装作没有看到，淡淡地应了声便转过了身去。
　　片刻后，两人扎紧衣服、一前一后往山洞里摸去。
　　虽然外间天已大亮了，但山洞里面还是黑的，且越往里越是伸手不见五指，不仅黑，而且潮湿阴冷。
　　苏靖飞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翼翼，腰刀没了，他便在掌中扣了几枚石子，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包括身后青年略微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稍显踉跄的脚步声。
　　白玉堂就没有这样的本事了，他很快便陷入了黑暗的境地中，只能小心翼翼用手摸索着石壁一步步往前。
　　偏偏苏靖飞这人走路悄无声息，白玉堂简直忍不住怀疑自己前面到底有没有人开路。他不止一次想要开口叫一声“苏大人”，看看苏靖飞还在不在。
　　然而他到底忍住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白玉堂一步跨出去，一下便撞上了一个人结实的后背，饶是他走得不快，仍是撞得鼻子生疼。
　　苏靖飞没有回头，感到青年退了两步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听到了他轻轻的吸气声。
　　肯定撞疼了，苏靖飞花一分心思偏了神，剩下九分心思放在了眼前的成群的雕塑上。
　　“苏大人。”寂静中响起白玉堂压低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气音，听得苏靖飞浑身一僵。
　　当官这么久，头一回听人用这种语气叫他。
　　“苏大人。”白玉堂又轻轻叫了一声，同时伸出手往前摸索。
　　苏靖飞猝不及防被白玉堂摸个正着，黑着脸抓住青年的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扯了扯，低声道:“你做好准备，我要点火折子了。”
　　他一边极力忽略方才后腰上温热的触感，一边想，自己是能夜中视物的，故而能看清这些雕塑，白玉堂想来是什么也没看到，眼下才会这样冷静。
　　若是像他一样猝不及防看到，怕不是吓得魂都飞了。
　　苏靖飞对自己的胆量还是有些底气，连自己都觉得发毛，白玉堂定然骇得不敢睁眼。
　　他这样想着，一边偏了偏身子挡了挡白玉堂，一边“哧”的一声燃着了火折子。
　　白玉堂正奇怪点火折子为何还要准备，眼前便是一亮，他眯着眼适应片刻，便从苏靖飞身后看到影影绰绰几十个人影，吓得低低“啊”了一声。
　　苏靖飞头也不回，轻声道:“莫怕，都是木头人。”
　　白玉堂听了这话稍稍冷静下来，便探身出来细看，结果抬眼被吓得大叫了一声，险些将苏靖飞的腰带扯断。
　　他正对上了一只吃人心的恶鬼，那狰狞的恶鬼手中捧着半颗血淋淋的心，嘴里还在大嚼，配着扭曲的笑脸显得格外可怖。
　　苏靖飞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白玉堂的头，道:“都是假的，莫怕。”
　　“嗯。”白玉堂知道这是假人，一边为自己方才失态感到懊悔，一边控制眼神不往那些木雕身上去。
　　虽然是假的，但看着仍旧令人毛骨悚然。白玉堂觉得自己如果有命活着出去，一定会做很久的噩梦。
　　苏靖飞拉好白玉堂道:“跟紧我，那边有出口。”他抬手指了指穿过这一圈木雕的对面，有一道小小的石门。
　　白玉堂壮起胆子应了声，屏住呼吸跟着苏靖飞往前走，一路目不斜视，心中一直担心那些僵硬的木雕会忽然活过来，伸手来抓他。
　　苏靖飞察觉到了青年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他微微一哂，开口道:“说起来，你唱戏多久了？”
　　他只是随口一提，指望着和白玉堂说话，好不让对方那么害怕。白玉堂听了却是一愣，手本能地抽了回来，答道:“我很小便开始唱戏了。”
　　“家里人放心你这样走南闯北？”苏靖飞没话找话。
　　白玉堂掐了掐手心，垂眼答道:“我家里没人了，早就死光了。”
　　“嗯，”苏靖飞听了这话并未有多大反应，他原本见惯生死，心中不该有什么起伏，此刻却忽然有些心疼青年，生硬地道，“这么说来，我们差不多。”
　　他的家人，活着也同死了没两样。真正把他当做血脉同宗的那人，早就死了。
　　白玉堂却当了真，还认真对他道:“一个人，也自在。”
　　“嗯。”苏靖飞不由得笑了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是不是一个人，都谈不上自在。
　　他偏头瞥了眼青年苍白的脸，心想，他只怕也不能随心所欲吧。
　　这短短一段路，长得像是走不完。待到两人走到那道石门前，白玉堂两条腿都软了。
　　苏靖飞则将火折子给了一旁的白玉堂，伸出手在冰冷的石门上按了按，察觉门是活动的，便用双掌抵在门上，用力一推。
　　奇的是，这门却纹丝未动。
　　苏靖飞诧异地“咦”了一声，再按一按，门仍旧轻轻晃动，两手去推，则又纹丝不动。
　　白玉堂也好奇地凑过来，低声问道:“这门有什么古怪？”
　　“许是方向错了。”苏靖飞皱起眉头低声道，他换了个方向使力，用力往上一抬。
　　这门发出“轰隆”一声闷响，居然被他生生抬起了几寸。
　　苏靖飞双臂较力，一鼓作气将石门往上推去。只听得“喀拉拉”一阵响，伴随着石子跌落，这道门被苏靖飞一点一点抬了起来。
　　“进去，”苏靖飞咬紧牙关键对白玉堂道，“我一松手这门就会落回去。”
　　白玉堂持着火折子，略一迟疑，便猫腰钻了进去。
　　苏靖飞双臂一用力，一矮身自己也跨了进去。
　　“轰隆”一声，石门在身后闭合。
　　苏靖飞隔过白玉堂，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他们此刻身在一个巨大的山洞中，十分空旷，只怕半个山腹都被挖空了。而在四周的山壁上，则挂满了青绿的藤条，那些藤条上攀着无数的猴子。
　　数不清的眼睛，都正死死盯着两个闯入这里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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