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这位小师父是苦心寺几个小弟子中唯一一个不曾出手的了，想来是留到最后压轴的。钟明镜前两日和他交谈之间也觉得这位小师父于武学一道别有见地，尤其是拳法、腿法讲起来头头是道。
　　现如今他和曲丽云同在台上，周围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都想看看这位小师父能否击败连胜数场的曲丽云。
　　曲丽云先开了口，笑问道:“小师父难道要赤手空拳和我比试吗？”
　　小师父双掌合十，垂眸道:“小僧向来不用兵器，女施主请出招便是。”
　　“那好，本姑娘正好使剑使得累了。”曲丽云手一扬，便将长剑抛下掷给了同门。只见她双足微分、一手扬起，摆出个架势叫做“佛光普照”，倒是没什么降敌的用处，只是略表敬意。
　　那小师父还了一礼，扎好马步稳稳当当便是一个冲拳，“呼”的一声朝曲丽云招呼过去。
　　苦心寺的武学招式通常大开大合，讲究“稳”、“准”、“快”，而不求姿势美观。再加之这些和尚虽然每日青菜豆腐，但挑水劈柴的苦活没少做，各个有一把子傻力气。况且这位小师父内功纯正，这一招马步冲拳威力不可小觑。
　　曲丽云果然不敢怠慢，身子滴溜溜一转便让了开去。那小师父紧跟着“呼”的又是一拳，稳扎稳打、毫无花样，但这一拳携着劲风却逼得曲丽云不敢硬接、只能闪躲。
　　“嘿，这小和尚聪明。”陈季低声道，“知道人家姑娘力气小，就跟人家比拳法。”
　　钟明镜也看了出来，曲丽云现下只能满场转着圈躲避，只怕很快便要体力不支了。若是比剑她还能借着剑招变化占得上风，现如今一拳一掌硬打，曲丽云又怎会是对手。
　　“她当初不该凭着一时意气掷剑的，”陈季叹道，“姑娘家体力、手段本来就比男子差一截，以剑对拳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他先前看曲丽云那几场比试，觉得这位曲师妹于剑术一道很有灵性，若是输了不免有些可惜。
　　钟明镜却道:“只怕人家不这样想。”他倒是觉得曲丽云并非不知比拳法会处下风，只是不愿借女子的身份去占这份便宜。
　　“呦，老四你还知道人家怎么想呐。”陈季闻言便打趣他，“那人家是如何想的，跟三哥说说？”
　　钟明镜这下又开始脸红，嘀咕道:“三哥你别瞎说……三哥你看！”话音刚落四周便是一片惊呼。
　　原来台上曲丽云左支右绌、渐感不支，这位小师父步步紧逼，眼看曲丽云就要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跌下台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曲丽云左足已踏到高台边缘，小师父一招迅捷无伦的弹踢冲拳便要将她逼下台去的一刹那——曲丽云的身子仿若没有骨头一般一弯一折，险险避开一脚，双手成环一拧，一招小擒拿手将小师父出拳的右手猛地一带！
　　这位小师父重心骤失，身子凌空一翻，虽稳稳落到台下地上，这场比试却也已输了。
　　这一招不可不说是厚积薄发，曲丽云之前只躲不打，渐渐叫小师父没了防备心，以为曲丽云只擅剑术、拳法不行，却没想到她贴身短打的功夫竟如此精妙。
　　这一招若是使得早了，时机不对固然不能降得小师父，还会让他戒心骤起。若是晚了，曲丽云恐怕也将体力不支，最终输在对手拳脚之下了。
　　“这种比试，”陈季并不对这个结果感到吃惊，“不光靠剑术、拳术高超，也拼临敌时的技巧、智慧。这位曲师妹玲珑心思，赢得好。”
　　钟明镜颔首，果见那位小师父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号，输得心服口服，回转了看台。
　　曲丽云站在高台上冲他拱了拱手，显然也很尊敬这个对手。
　　这下更无人敢应战，众人纷纷心想，难道今年头名要让这个小女子拿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无思大师还未出家时也曾夺得头魁，最后同俞秀莲那一场比试可以说是惊险刺激，看得人大呼过瘾。

　　这时钟明镜忍不住对陈季道:“三哥……”他颇有些蠢蠢欲动，但又有些迟疑，便忍不住看向陈季出声试探。
　　“想上就上，”陈季笑道，“放开手脚尽力一搏。”他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师弟出战前还要详细指点一番，好像对钟明镜十分有自信一般。
　　钟明镜当下应了一声便提剑上了高台，冲曲丽云拱手道:“曲师妹，有僭了。”
　　曲丽云大方应声道:“钟师哥，不知咱们是比剑，还是别的什么？”她自然也听过钟明镜的美名，这时便偷偷打量这位盛名的美男子，只觉果然名不虚传。
　　“比剑，如何？”钟明镜不愿再比拳脚，总觉得会让曲丽云吃亏。
　　曲丽云痛快答应，笑道:“钟师哥是个爽快人。”她一抬手，便接住了同门掷还的长剑，颇有几分飒爽英姿。
　　两人相对持剑行礼，随即长剑出鞘便交上了手。
　　琅山派剑法绵绵不绝，讲究的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剑意。乌衣派剑法却是轻巧灵动，擅长的是敏捷的身法与变幻莫测、虚虚实实的剑招。
　　这两人甫一交手便惊险无比，曲丽云的剑法同她的人一般干脆利落却又狡黠轻灵。钟明镜打点起十分精神应对，剑招源源不断送出。两柄长剑时而“叮叮当当”爆竹一般不断相接发出脆响，时而虚中带实、实中有虚，几十招也碰不到对方。
　　转眼间，二人已过了五十招。
　　钟明镜看出曲丽云气力渐渐不支，他知道曲丽云先头已比试了多场，虽然两场比试之间可以打坐调息，但到底还是疲累的。故而他不再缠斗，剑锋一转招式凌厉起来，要同曲丽云在剑术上尽快分出个胜负。
　　陈季在下头看着，心里笑骂一句:“这傻小子，还挺怜香惜玉。”
　　钟明镜和曲丽云都是天资极高的剑客，然而到底年龄还小，对敌时往往凭着本能出剑，偶尔能布局诱敌上钩已是实属不易。
　　若是当真碰上高手——比如说秦凤这样的——这两人联起手来只怕也走不过三十招。这些实战经验都是在闯荡江湖时真刀真枪积攒下来的，论再多次剑，也比不上和高手过招，在生死之间走个过场来得管用。
　　不过这种比试也能看出这些年轻人谁的基本功更扎实、谁的心思更灵活。曲丽云一看钟明镜剑招加快，便知他是何意，心中不由赞叹这位钟四侠果真是正人君子。
　　只不过将来行走江湖，只怕要吃不少亏。
　　话不多说。两人你来我往之际，钟明镜渐入佳境，浑然忘我，一柄长剑使得矫捷灵动、圆转不绝。曲丽云本也无法致胜，此刻渐觉吃力起来，心知自己这次怕是要输了。
　　人一旦起了这般念头，赢的几率便不大了。果然，钟明镜使出一招“彤云出岫”，此招乃是丰谷远得意之创，剑招巧妙之间杀机毕现。曲丽云闪避不及，就见长剑直指自己咽喉，骇得闭上了眼睛。
　　“嗡”的一声轻响，却是钟明镜稳住长剑，紧接着回剑入鞘，拱手道:“曲师妹，承让了。”
　　曲丽云左眼支开一条缝，偷偷瞧瞧钟明镜，忍不住笑道:“钟师哥不用客气，我没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说罢一拱手，飘然下台去了。
　　钟明镜被曲丽云那一笑笑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回头去看三哥，却见陈季已不在先前的座位上了。
　　钟明镜正皱起眉头想去问问三哥的下落，却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种剑法居然也能博个第一的美名？江湖上真是人才凋零啊！”
　　这满不在乎的语气，这狂妄自负的态度，除了那人再不作第二人想。钟明镜猛地一转身，便看到十三郎从远处一棵大树的树梢之上纵身一跃，凌空一个筋斗稳稳落到了台上。
　　那株大树仍不住抖动，“扑簌簌”落下一地雪花。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这少年郎头带武生巾，身穿月白花氅，端的是剑眉星目、英气非凡。台下顿时议论纷纷，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打听，这个口出狂言的俊俏小哥是哪家的弟子？
　　钟明镜心中也不由暗自惊叹，上一回十三郎穿得如同乞丐一般，这一遭换个行头居然显出几分器宇轩昂来，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喜爱。
　　“你可敢与我比试比试？”只见十三郎手里拎着把朴刀，笑嘻嘻看着钟明镜，“敢不敢？”他说话时还冲钟明镜眨了眨眼，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像是在说——你看，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钟明镜愣了片刻刚要答话，那边主人就赶了过来，客气拱手道:“这位小英雄不知是打哪里来，鄙庄似乎……不曾请小英雄赴会吧？”他听得那几句话便怕十三郎是来找麻烦的，只想请他离开，于是先礼后兵地问了一句。
　　“小爷知道你没那个福分请得到我，便赏光来看看你这论剑盛会。谁知道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武功差的要命还敢上来现眼。”孰料十三郎仍是笑着，话却同刀子一般丝毫不中听，“小爷实在忍不住，就上来露一手跟你们看看，免得你们井底之蛙，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武林高手。”
　　这番话，只怕还从未有人敢当众说过，这个十几岁的大男孩却就这般大喇喇地说了出来，配上他那副得意的神态，居然没有半分违和感。
　　主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但还是陪笑道:“小英雄这话说的，只是鄙庄办这个论剑大会，没有收到请帖便不能参与比试。不如小英雄留下仙乡住址，鄙庄明年一定请您到场。”
　　“不用麻烦了，”十三郎摆摆手嘿笑道，“谁知道明年你们还办不办的起来。”
　　主人这下连笑都笑不出了，若不是涵养好只怕已在骂娘了。十三郎却不再理会他，而是问钟明镜道:“你到底比是不比？”
　　“比。”钟明镜心中好笑之余，也好奇十三郎小小年纪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主人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冲钟明镜拱了拱手，自下去了。
　　钟明镜捏剑诀行了一礼，道:“十三郎兄弟，请动手吧。”
　　“好啊，那就请了。”十三郎嘴上懒散回应，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手里的刀却已倏忽间到了钟明镜面前。
　　钟明镜反应端的不慢，猛地撤步仰身、提剑隔挡，身法快如闪电，两厢里兵器相接，只听得“当”的一声直震得人心头发麻。
　　眨眼之间十三郎已接连砍出十三刀，钟明镜便一口气接了十三刀，“乒乒乓乓”火光四射，在座的看客不由大叫一声“好”。
　　钟明镜却在暗自惊讶，没想到十三郎小小年纪武功修为便如此之高，丝毫不见怯场也就罢了，出手竟老道之极。
　　这稍一分神，居然差点被十三郎劈手一刀将胳膊砍下来。钟明镜连忙收心，打点精神全力以赴。
　　十三郎却仍旧笑嘻嘻的，仿佛刚才出手便是杀招的那人不是自己一般。他一刀快过一刀，每刀都冲着钟明镜身法破绽之处而去，逼得他非挡不可。
　　这实在是钟明镜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十三郎的刀法时而疾如闪电，时而厚重如山，时而轻忽，时而狠辣，真个是变化多端。加之他眼光毒辣，往往钟明镜剑招还未递出，十三郎便猜到他要如何出剑。一时之间钟明镜缩手缩脚，打得憋屈之极。
　　十三郎竟还有闲情逸致开口:“认输吧，你不行，还太嫩了。”他说着一刀轻飘飘划向钟明镜左肩，钟明镜提剑正要下劈，这一下便如自己撞上去一般。好在他招式未曾用老，当下连忙收势，却又失了先机。
　　这十三郎，竟对钟明镜的剑法了如指掌一般。
　　钟明镜听十三郎挑衅却没搭腔，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倒是牢守心神、剑意未散，其实只要章法不乱，只怕十三郎百招之内也无法取胜。
　　“啧啧啧，”十三郎一把刀使得水泼不进，嘴上还调侃钟明镜，“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干嘛非打打杀杀的，多煞风景。”说道最后几个字，刀光已经将钟明镜死死困住。
　　钟明镜还是不答话，右臂却渐渐滞涩，招式已被十三郎困得施展不开。他凝神静气、摒除杂念，一柄长剑倏忽间虚虚实实抖出一片剑光，一招精妙绝伦的“漫天花雨”居然将十三郎逼退几步。
　　台下顿时一片喝彩，显然无人希望这个狂妄自大的小鬼赢过钟明镜。
　　十三郎却一点都不惊慌，反身再次攻了上来。然而钟明镜好不容易占了先手，绝不肯再让十三郎抢了先机，招招以攻为守，内力到处，长剑“嗡嗡”直作龙吟。
　　这两人都还年少，台下几个老资格的前辈却已经看出，未来二十年江湖之上必不会少了这两人的名头。只是不知这十三郎是何方神圣，这许多人在台下看着，居然也瞧不出他师从何处。
　　此刻钟明镜已经渐渐把握节奏，剑势压过十三郎一头，叫这个小鬼终于不再故作轻松。
　　然而十三郎总有叫人哭笑不得的本事，他刀法愈发诡异轻灵，面上却笑得愈发和气，甚至和钟明镜谈论起了头一次见面：“第一眼看你还以为是个莽汉，没想到你剑术很高，耐心很好。”
　　“不敢。”钟明镜终于抽空回了一句，长剑递出逼得十三郎又退了一步。
　　“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要是赢了，我就承认上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十三郎笑嘻嘻地道，他手上分毫不慢，竟隐隐又要将钟明镜长剑压得抬不起来。
　　终于，这个倒霉孩子觑着钟明镜露出破绽之际，悠悠来了一句：“救命之恩该如何报呢？不如以身相许吧。”
　　钟明镜顿时脚下一个踉跄，十三郎的刀眨眼间便架上了他的脖子，他歪了歪头，笑嘻嘻道:“哎呀，只可惜你输了呢。”
　　底下顿时有人叫骂起来:“你使诈！”
　　“兵不厌诈，”十三郎浑不在意，收回了刀冲钟明镜笑道，“你说是不是？”
　　钟明镜抿着嘴道:“我输了。”并且输得心服口服，他自己知道，哪怕刚才不恍神，自己也不一定是十三郎的对手。
　　这孩子，刀法竟如此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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