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阿健死了，死在历练的路上。
　　俞家堡对待小孩子从不心软，他们奉行“强者生存”的理念，哪怕是堡主的儿子也躲不过这必须要经历的劫难。
　　于是，俞家堡每年都会死掉很多小孩，有的孩子甚至死无全尸。家中有父母疼惜的孩子，还能赚得几滴眼泪，像阿健这样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孩子，他的酒鬼父亲听到儿子的死讯只是啐了一口，便接着喝酒去了。
　　无论死了多少人，俞家堡都好像丝毫没有变化，它就像一座冰冷的囚笼，将里面的人变作一个个麻木冷漠的行尸走肉。
　　俞暮秋无疑是这群行尸走肉中的佼佼者，这天他又去探望父亲了——自从俞仲春死后，一向硬朗的老爷子就缠绵病榻，竟连外客也见不得了。
　　“父亲，”俞暮秋带着愉悦的笑容在老堡主床边坐下，“玉生马上便要出去历练了。”
　　老堡主闻言喉头发出嗬嗬之声，却因肌肉僵硬吐不出声音。他躺在病床上，之前还健硕的身子此刻已迅速消瘦下去，甚至显得形销骨立了。
　　“我打算要阿莲陪玉生一道去，”俞暮秋一边说着一边为父亲按摩已经枯瘦的手臂，看上去当真是父慈子孝，“阿莲这孩子有主意，前一阵竟然还让我吃了个哑巴亏。您说我要是这么善罢甘休，岂不是对不起您这么些年的栽培吗？”
　　老堡主死死瞪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之中竟满是怨毒。
　　俞暮秋却浑然不觉一般，微笑道:“你知道的，就像我除掉大哥、二哥，借病重的缘故将您软禁，只要我想做，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他笑得更开怀:“这得多谢您啊，当年您眼中只能看到大哥，我除掉大哥，您竟然去倚重二哥那个没用的东西，现在好了，您终于看到我了。”
　　老堡主双目赤红，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俞暮秋连忙为他顺气，柔声道:“您可别气坏了身子，我还想让您看到，这俞家堡交给我打理之后会是怎样的如日中天呢。”
　　俞暮秋在父亲这里逗留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心情很好，回去的路上遇到一群嬉戏的孩子，还驻足看了一会儿。
　　俞家堡的未来会十分光辉，俞暮秋想道，然而有些碍事的东西，却必须除掉。

　　阿莲弟弟得知哥哥离开俞家堡去历练时，阿莲已经走了近三个月。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阿鸿，这个孩子在阿健死后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那种曾经显现在阿健身上的稳重像是移到了他的身上一般，两个人竟然连言行举止都有几分相似。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阿莲弟弟却没有太大的感触，甚至还不及听到阿健死讯时心绪波动大。
　　大概是因为心有所感，他察觉出哥哥也许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于是自己也做好身边的人会一个个离开的准备。
　　也许这就是命，他想，天煞孤星可不就是一生注定孤独吗？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哥哥，”阿鸿坐在对面喊他，声音仍带着稚气，平稳的语调却无端让人想起阿健，“你今日有没有吃药？”
　　他上一遭到底留下了病根，阿鸿请武大夫看过，每天都要吃药调理。
　　阿莲弟弟微微晃了下神，方才答道:“吃了。”他想，曾经这样关照他的是哥哥，之后是阿健，再后来，却成了比自己还小的阿鸿。
　　其实，他身边从不缺照顾他的人，母亲、哥哥、阿健和阿鸿。
　　然而他们一个个离开了，阿莲弟弟看了眼阿鸿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心想，也许他也会离开。
　　“我打算走了，”阿鸿忽然开口道，“今晚便动身，离开俞家堡。”
　　阿莲弟弟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跳，只道阿鸿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阿鸿却很平静似的:“我考虑过很久了，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家中尚有父兄支持，我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他顿了顿，捏紧了拳头，“也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阿莲弟弟看着阿鸿攥紧的拳头，半晌才开口道:“好。”他已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哑。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阿鸿脸上露出一个和年龄不甚相符的笑来，“我找不到别的人来说，也只能告诉你一声，我走了。”
　　阿莲弟弟慢慢点了点头，心想，走了也好，好过死在这个没人会为他落泪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丢下老大，”阿鸿忽然压低声音道，“但等老大回来，你和他商议商议，也赶紧离开吧。”
　　阿莲弟弟怔忡地望着阿鸿，喃喃问道:“离开？”
　　“对，”阿鸿颔首道，“这地方受了诅咒，我们就是活在诅咒中的人。哥哥，走吧，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阿莲弟弟发了很久的呆，阿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夜风从窗隙中吹进来，让人禁不住浑身哆嗦。
　　忽然，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在他全身蔓延开来。这种感觉很熟悉，上一次阿莲弟弟这样，是在父母出事的那天。
　　阿莲弟弟抿起嘴忍耐了片刻，然而无故疯狂跳动的心脏让他呼吸很快便急促起来，他忍不住弯下腰，揪住了胸前的衣襟。
　　是哥哥出事了吗？阿莲弟弟眼前的东西有一瞬的模糊，他挣扎着站起来，忽然浑身都战栗了一下。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阿莲弟弟踉跄着推开门，遥遥望向俞家堡的方向。
　　按理说，哥哥不在俞家堡，但是不知怎的，阿莲弟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催促着他到那里去。
　　茅屋周围早已无人守卫了，阿莲弟弟轻而易举地离开了这所谓的禁地，潜入了夜色之中。身体的不适已经逐渐消褪下去，然而心中的彷徨却不减反增。
　　风呼啸着从耳旁刮过，像是一声声怒吼和咆哮。两旁高大的麦子飞快地从两边倒退而去，消失在背后的茫茫黑暗之中。
　　夜色中的俞家堡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安静地等待着猎物上钩。阿莲弟弟疯狂地飞奔着，脚上的鞋子早就不知甩到了哪里，他拼尽全力跑着，然而在离俞家堡还有二里地时，一道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双眸。
　　俞家堡在几个呼吸之间，已陷入火海之中。

　　阿莲此刻身在俞家堡的一间密室之中，他被吊起来，浑身都是鞭痕和烙印，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说，鬼火令去哪儿了！”话音刚落，便又是一鞭子重重落到阿莲身上。
　　这石室中此刻只剩了两人，俞暮秋只耐着性子呆了一下午，早便离开了。
　　阿莲喃喃重复道:“我没拿鬼火令……”
　　“啪”！这一鞭子抽得他脸都歪到一边去，赤着上身对阿莲严刑拷打的壮汉骂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玉生少爷都说是你私藏了，你还敢抵赖！”
　　阿莲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忽然笑起来，大概是知道必死无疑了，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喘息着问道:“你知道什么是鬼火令吗？”
　　“妈的，”壮汉抬手又是一鞭子，觉得不解恨，又去那一旁烧红的烙铁，“小兔崽子，还敢消遣你爷爷。”
　　阿莲却咯咯笑起来，他森然道:“鬼火令是这世上最不祥的东西，据说鬼火令所到之处，人间变作地狱，处处都有阴兵作祟、厉鬼杀人。”
　　那壮汉竟然被阿莲阴森的语调震慑住了片刻。
　　“当年一位高人将鬼火令一分为五，埋葬在五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阿莲喘着气笑道，“这些年来多少人趋之若鹜，想将鬼火令复合。如今有人说是俞家堡得了一块，你说人家知道会怎么做呢？”
　　壮汉骂道:“我呸，这事是绝密，谁能知道半点风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阿莲语气森然，“俞玉生那个蠢货认不得鬼火令，还是回来同他那个不知利害的爹描述了一番，才推测是鬼火令。”
　　壮汉一愣。
　　阿莲接着道:“同行这么多人，一路上人多嘴杂，你怎么知道不会走漏风声？”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到时候只怕俞家堡引火烧身、自身难保！”
　　壮汉大声喝骂着扬手又是一鞭子，只是这一鞭却未能落下。他只觉抬手之时心口一凉，动作不由自主地一顿，喉头咯咯作响之际低头去看胸口透出的刀尖，一寸寸回过头去。
　　阿莲弟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的鲜血还是热的，染得他一张脸好似妖孽。
　　阿莲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由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壮汉轰然倒地。
　　阿莲弟弟抬手抹掉脸上的血，他身上也全是血迹，手中的刀甚至已已经卷了刃。他这一路不知砍翻了多少人，有的是身份不明、见人就杀的黑衣人，有的则是想要阻拦他的俞家人。
　　“你……”阿莲沉默片刻想要开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莲弟弟则开口道:“俞家堡已经被围，外面起火了。”他一边说一边抬手一刀将捆着阿莲的锁链砍断，“我一路过来，有蒙面的人正在杀人，连老幼都未放过。”
　　阿莲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弟弟扶起他，抿着嘴道:“外面大概已经被人挡住出路了，我们两个不是对手。”
　　“傻瓜，”阿莲吐掉一口血，笑道，“你来干什么，找死吗？”
　　阿莲弟弟忽然笑了起来，他架起哥哥答道:“是啊，我来找死。”
　　阿莲咳了一阵子，颤抖着抬起手指着屋子角落:“那里有密道，爹爹在世时曾带我下来过，只有堡主才能知道这其中的机关。”
　　他笑着说道:“但是爹爹告诉了我，俞暮秋那个杀千刀的不会知道。”

　　逃出俞家堡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来。阿莲兄弟俩互相扶持着在山林之间狂奔，仍旧燃着熊熊大火的俞家堡被远远抛至身后。
　　那个曾经带给他们欢笑、痛苦的地方，已经在烈火中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些曾经让他们快乐、伤心的人们，已经随着这座轰然倒塌的俞家堡化为了尘土。
　　然而，噩梦远没有结束，追兵如影随形跟了上来。
　　他们根本不敢停下，捡着小路狼狈逃窜。阿莲知道那些追兵不会放过他们，他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鬼火令。然而带着弟弟一路北上，阿莲先后大小数十战，新伤叠旧伤，早已是强弩之末。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真是可笑，俞家堡的人认为弟弟是天煞孤星，会给他们带来灾祸。然而最后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却是他这个当哥哥的。
　　如果不是他将鬼火令带出来，俞家堡有何至于招此灾祸？
　　阿莲抹了把脸上混合着血的汗水，在一处隐秘的山林间停了下来。
　　追兵很快便会赶至此地，阿莲知道他没法再撑下去了。他看了眼闭着眼睛大口喘息着的弟弟，忽然了然。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阿莲故意上前几步，他看着弟弟满身疲惫的模样，忽然佯作踉跄朝地上栽倒。阿莲弟弟一睁眼，飞快地伸手去扶。
　　就在这闪电之间，阿莲反手扣住他脉门，抽出腰带将他死死捆了起来。
　　“你做什么？！”他弟弟恐慌失措、立刻拼命挣扎起来，但是逃亡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此刻完全抵不过阿莲。
　　阿莲将弟弟推进一个隐蔽的石洞中，拽过藤蔓、灌木来将他盖住。
　　“哥！”阿莲弟弟圆睁双眼，目呲欲裂，“放开我！”
　　阿莲低着头不看他，声音却说不出的柔和:“别怕，一会儿我去就把追兵引开，你会没事的。”
　　“放开我！”他弟弟已觉查出哥哥要做什么，发疯一样的挣扎。
　　阿莲脸色一沉:“别逼我打晕你，好好活下去，别让哥白死。”他看弟弟还想喊，撕下一块衣襟就塞进他嘴里。
　　阿莲弟弟急促的喘息着，有滚烫的液体流过面颊，很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阿莲轻轻探身过去，抱了抱弟弟，低声道:“活下去，忘掉过去，好好活下去。”
　　藤条和草丛盖到了他的脸上，阿莲弟弟浑身哆嗦着，咬着牙流着泪。
　　阿莲飞快地离开了，很快，便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拨开了他面前的杂草，那人高大的身形逆光而立，俯身看着已经近乎失神的他。
　　这人，便是丰谷远。
　　第二卷·当年明月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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