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俞秀莲知道，刘万剑是柳乘风精心挑选的棋子。刘万剑本就因为早年的事情厌恶自己，而柳乘风又为了激化矛盾，费尽心思在他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
　　在恶鬼谷这种恶劣的环境中，猜忌与阴暗可以得到最好的滋养，仇恨像一颗树一样在刘万剑心上扎根，并且迅速茁壮起来。
　　幻海是最后一根导火索，那片田中种植的植物散发的味道，可以勾起人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瓦解那些原本便心智不坚的人的意志。
　　轻者，会像姜秀秀一样做出逾矩之事;重者，会沉迷在美梦中，永远沦陷。
　　现在一切就像柳乘风预料的那样，刘万剑在怨恨与嫉妒的驱使下，对自己悍然下了杀手。
　　然而死的是姜秀秀，而不是自己。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也十分不妙，如果刘万剑活着回到霜江门，那么为了向门主解释姜秀秀之死并且报复自己，刘万剑很有可能会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
　　俞秀莲在瞬间便想出了很多种可能的后续，不得不说柳乘风这一招的确阴毒，也许他还会想方设法把刘万剑送回霜江门，好让这一盆脏水泼到自己头上。如果这盆脏水泼得有技巧，便是无思大师替他说话，只怕也没什么用处了。
　　而俞秀莲相信，柳乘风有着足够的阴谋技巧。
　　所以最简单而又永绝后患的做法，其实便是杀了刘万剑。恶鬼谷何其险绝，俞秀莲能义气帮他夫妇寻子，但真的没能保住他夫妇二人的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俞秀莲心中叹了口气，柳乘风会这样布局，就是料到自己不会杀刘万剑。
　　哪怕姜秀秀不在临死前恳求自己留刘万剑一命，难道他就真能为着刘万剑有陷害自己的可能而去杀他吗？先不提刘万剑还没这么做，哪怕他真这样做了，也罪不至死。
　　俞秀莲想起小时候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杀人会让人着魔，一旦跨过那条底线，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是的，哪怕刘万剑几次三番要杀自己，哪怕他活着回去就一定会诬赖自己，但俞秀莲还是不能杀他。
　　然而，刘万剑需要为自己造下的杀孽付出代价。

　　钟明镜在一旁看着二哥和刘万剑，只觉掌心都渗出了汗水。
　　二哥会杀了刘万剑吗？
　　钟明镜很快就否定了，二哥一诺千金，答应了刘夫人，便绝不会食言。并且内心深处，他也隐隐觉得二哥原本便不会杀刘万剑。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预感，如果处在俞秀莲位子上的是十三郎，钟明镜干肯定早在刚进谷不久，刘万剑第一次朝自己人下手之时，十三郎就会对这个刘万剑痛下杀手了。
　　但是俞秀莲不同，有东西在束缚着他。
　　果然，俞秀莲已经缓缓站起了身，没有碰刘万剑一根手指头。然而钟明镜看了眼方才被二哥身形挡住的刘万剑，一下便愣住了。
　　刘万剑此刻一脸呆滞，全然没了方才叫嚣的狠毒与疯狂。
　　“二、二哥，”钟明镜忍不住结结巴巴问道，“他、他、他怎么了？”
　　十三郎笑嘻嘻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吓傻了吧。”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这位刘大侠的下场多半同那个木行者差不多，只是堂堂俞二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邪门歪道的迷魂功夫呢？
　　“走吧。”那边俞秀莲难得的说了句废话，他看了眼茫然地坐在地上的刘万剑，心中没有丝毫波动。
　　无思大师在一旁皱着眉头，她显然也同样不明白刘万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无思大师选择了站在俞秀莲这一边，她甚至觉得，哪怕俞秀莲一剑杀了刘万剑这个小人也没什么——这夫妻俩没有一个好东西。

　　俞秀莲再次带头往茅屋那个方向走去，他加快了脚步，显然想在天黑前赶到那里。
　　十三郎则仍旧和钟明镜并肩走着，偏头对他道:“你要小心，这田里面长得劳什子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说？”钟明镜其实也隐隐感到不对，但他提了口气，发现内里流转自如，并未受到影响，而他也未出现头晕眼花的征兆。
　　十三郎瞟了钟明镜一眼，道:“你只要小心别一不留神睡过去就行了，问那么清楚做什么？”他知道这种东西原本并不至于让人昏迷，若只是少量的话，更只是让人容易动情，在不经意间撩拨人的心绪，让情人又尴尬、又享受。
　　换言之，情越深，越容易中招。只不过幻海种植了如此之多，难免效用强烈一些，但若是心中早有防备，应当没有妨碍。
　　钟明镜闻言心中有些无奈:“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所以拿这话来搪塞我？”
　　“被你猜中了，”十三郎懒洋洋地说道，“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钟明镜也忍不住笑了笑，虽然身边一下少了两个人让他有些低落，但是十三郎仍在他身旁，安然无恙，这让钟明镜感到一丝心安。

　　这一次出乎意料的，一路上都没有再遇到任何意外，他们终于到了茅屋附近。
　　这时暮色四合，目力差些的恐怕只能看清五步之内的东西了。那间茅屋在这个朦胧的傍晚，像一只安静的野兽，蹲伏在田间，守护着这一方土地。
　　俞秀莲朝钟明镜打了个手势，他们便分成两拨，一前一后像茅屋包抄过去。
　　钟明镜和十三郎走的是前门，摇晃着的篱笆门还不到人腰间，恐怕只能拦住鸡鸭猫狗这样的小畜生。十三郎拉着钟明镜从篱笆上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过，落地时半点声息都未曾发出。
　　这间茅屋沉浸在静谧中，钟明镜什么声音都未曾听到。前面院子里收拾的十分整洁，鸡舍狗窝都像模像样，屋檐下还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辣椒和大蒜。
　　十三郎松开了钟明镜，两个人极有默契，一左一右朝屋子掩了过去。虽然钟明镜并不认为这里会有人，但是还是小心为妙。
　　屋子果然是空的，从门窗里看过去，灰尘积了满地，一看便多年无人问津了。
　　钟明镜正要松一口气，蓦地听见无思大师愤怒至极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好恶贼！”她的声音中饱含着怨愤，听之令人胆寒。
　　钟明镜顿时心下一提，拔腿便往后院跑，只担心二哥出事。他心念陡转之际只想着，究竟出了什么事，会让无思大师失态若此？
　　然而那里的情景，让钟明镜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拦在无思大师身前的俞秀莲，和一个横剑而立、陌生的白衣男子。
　　这白衣男子容貌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那双眼睛却好像会勾魂一样居然还是一双桃花眼。
　　钟明镜愣了片刻，目光缓缓移向这两人身后，他看到一个黑衣人正半跪在地上。
　　这个人仿佛极度痛苦，他跪着的姿态就好像整颗心被掏出一个洞，于是不得不含胸缩背来缓解疼痛。
　　他居然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卫昆，魔教左护法卫昆！
　　然而下一刻，钟明镜的呼吸不由停顿了片刻。只因他看清了卫昆怀里安静地阖目躺着的那个人，一身紫衣，只是清秀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而失去了血色。
　　是曲丽云，她已死了，死在了卫昆怀里。
　　刹那的寂静之后，无思大师长剑“呛啷”一声出鞘，她浑身都在发抖，嘎声道:“卫昆！卫昆！卫昆！”她的语调中蕴含着无穷的恨意，咬牙切齿到除了这个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师太，”一旁的白衣人开口道，“息怒。”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令人不自觉的恍惚。
　　然而无思大师反手便是一剑，直直朝着白衣人刺了过去！
　　白衣人仿若闲庭信步一般躲了开去，无思大师招式不停，长虹贯日一般向卫昆招呼过去。白衣人拧身反手一剑，两剑相交甚至迸出了火花。
　　钟明镜忽地想起，魔教左右护法便是一黑一白，左护法卫昆，右护法——沈竼。他心下一寒，无思大师看到爱徒横死，而在场的只有魔教两位护法，心下会作何猜测简直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无思大师痛失爱徒，又骤见害死师兄的仇人，几乎将十成功力发挥出来，招招欲置眼前这两人于死地。
　　“多年不见，”白衣人在强攻之下居然还能开口，“您老人家脾气还是一般的差。”他应付得已有些吃力，嘴上却不肯吃亏，仍在逞强。
　　无思大师不答，一剑贴着白衣人面颊刺过去，差一点就能把他的脑袋扎个对穿。
　　“师太，”俞秀莲看了半晌，终于上前一步，却仍不知该如何将这两个性命相搏的人拉开，只是道，“曲师妹之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无思大师骂道:“放屁！”她双目赤红，显然恨到极点，“俞秀莲你若是敢帮这两个魔头，贫尼连你一块杀！”
　　“师太！”钟明镜听得心中一惊，本能地将俞秀莲护到身后，心道无思大师莫不是疯了，竟连这种话也说的出口。
　　转瞬间，无思大师与白衣人又过了十数招，白衣人渐落下风，被势如疯虎的无思大师逼得左支右绌。
　　“云娘非我所杀，”卫昆忽然抬起头，哑声开口道，“但她却因我而死。沈兄弟，你且住手，师太今日若要杀我，卫昆绝不还手。”他说罢微微垂首望着怀中已经失去呼吸的姑娘，喉头一滚闭上了双眼。
　　“卫昆，你疯了不成！”白衣人手上不停，大骂道，“这老贼尼决计会杀你而后快，你赶快走！”
　　无思大师闻言长剑横扫，冷笑道:“魔教妖人，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像是心中恨极，下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白衣人一时间被无思大师骤如疾风暴雨的剑法逼得有些狼狈，忍不住骂道:“老贼尼，不分青红皂白便上来喊打喊杀。我看你徒弟注定死不瞑目，杀她的人只怕早跑出八百里外了。”
　　无思大师丝毫没有动摇，一招快过一招，白衣人眼见得支持不住，不由大骂道:“俞秀莲，你便只在一旁袖手旁观？！倒是想想办法让这个老贼尼住手啊！”话音未落衣角已被削去一片，连发丝都乱了起来。
　　俞秀莲真正感到棘手起来，他看看已经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着怀中人的卫昆，再看看缠斗的无思大师和白衣人，最后竟然扭头看向了十三郎。
　　“喂喂喂，”十三郎连连摆手摇头道，“前辈们的恩恩怨怨我可不好插手。”
　　钟明镜有些发急，问道:“那可怎生是好？”他只怕柳乘风在暗中躲着，等到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得先让他们俩住手才行，”十三郎沉吟，心中迅速思索对策，“但是无思大师不会轻易停手的。”他忽然眼睛一亮，“有了！”
　　钟明镜刚要问他想出了什么，十三郎已经掉头跑了出去，很快便捧着一大束草冲了回来，那是从田里摘的。
　　钟明镜惊奇的发觉这些草在晚上居然开花了，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你……”俞秀莲像是明白十三郎要做什么，但有些迟疑。虽然这些草散发的香味不能够强行令人昏迷，但若是燃烧起来，冒出的烟却厉害得很。
　　十三郎已经摸出了火折子来，边伸手去点燃那些草边道:“你们赶快把口鼻捂起来，这烟可吸不得。”
　　俞秀莲默许了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找出帕子将自己和一旁卫昆的口鼻掩住。
　　十三郎瞪了钟明镜一眼:“呆子，愣着干嘛，过来帮我！”
　　钟明镜连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摸出两条手帕来，一条先在自己面上围了，另一条他拿着要给十三郎戴好。
　　十三郎倾身过来，钟明镜双手环着他，给手帕打结。也许是距离太近，十三郎几乎像是依偎在他怀里一般。
　　钟明镜的心脏忽然剧烈的跳动了一下，眼前的东西一下模糊不清起来。
　　情越深，越容易中招。十三郎只怕没料到，自己还未曾点燃这些草好让无思大师停手，钟明镜就已经中了花草香气的招。

　　仿佛只是一瞬，又好像过了许久，钟明镜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田垄上，周围是半人高的麦苗，正在清朗的月色下随风轻舞。
　　他侧过头，便看到十三郎翘着脚，嘴里嚼着一根草。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也扭过头来，冲着钟明镜一笑。
　　刹那间，天地为之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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