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牙齿

　　夜凉如水，今晚星光黯淡，就连月亮也悄悄躲进了云里，细小的风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尖，拂过脸颊，有点疼。

　　阮乔从校学生会办公室出来，沿着林荫小道往外走。

　　她不太想回寝室，心里有事的时候，总觉得呆在房间里，会让压在心上的石头越来越沉重。

　　夜里的北校门陷入了一种微弱的寂静，香樟树叶被风吹着，小幅摇摆。
　　沙沙的声音，很低。
　　路灯的昏黄光线将空气中静止的尘埃照成一条直线，像是晃荡漂浮的气泡，某种压抑，一戳就破。

　　阮乔的步子很慢，像是默片胶卷加了静帧，慢速播放，短短一段路，她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完。

　　脑海中在不停回放看到群里截图时的画面，今晚的学习部例会更是开得艰难，她在那里，如坐针毡。

　　她在会前主动跟部长交代，自己就是陈阳阳的室友，查课也是自己说出去的。
　　然后开会期间，部长当着大家的面，批评了她。

　　其实事后部长又单独留下她，表示歉意。
　　通风报信这种事，大家都在做，不过是心知肚明互不戳破而已，但这次有人在群里公开发言，身为部长，不得不表态。

　　这些利害关系阮乔都清楚，可就是……忍不住的，心里发堵。

　　-

　　林湛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北校门空旷安静，机车的轰隆声像是平地扬尘，在夜里分外喧嚣。

　　机车带过的风吹乱头发，阮乔不自觉挽了挽，又抬头去看。

　　车速很快，她望过去时只能看见转弯的背影。
　　她又垂下脑袋。

　　可没过多久，那阵轰隆声又由远及近。

　　待阮乔反应过来时，车已经停在了她的旁边。

　　林湛缓缓摘下头盔。

　　夜色朦胧，那头亚麻灰却依旧泛着浅淡的光泽，只不过被头盔弄得有点乱，有几根不安分地竖立着。
　　他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立领竖起，又向外翻边。

　　对上那双漫不经心的眼，阮乔有片刻的晃神，林湛？
　　她下意识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林湛挑眉：“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都十一点了，在外面瞎晃什么，你平时不都嚷着要睡觉了？”

　　阮乔没讲话。

　　林湛略微偏头，打量她：“怎么，心情不好啊？”

　　阮乔依旧是抿唇不语，她转了身，没再面对林湛。

　　林湛跨坐在机车上，边把玩头盔边调侃她：“你们女生就是矫情，有点心事都写脸上了，还死要面子。”

　　阮乔一顿，转头瞪他。

　　她没心情跟林湛计较，回身，想往寝室的方向走。

　　林湛却朝她勾了勾手指，“喂，柿子妹妹，过来，带你去兜风。”

　　阮乔没理他。

　　林湛又说：“现在十一点多了，你从这儿走回寝室，肯定超过十一点半。”

　　混合寝向来无人查寝，不过有门禁，十一点半之后需要刷卡进入。
　　当然，刷卡的同时也就被记了名字，下周得出白榜。

　　住在混合寝的基本都是国际部学生，夜不归宿是家常便饭，即便晚归被记名字也不会太在乎。
　　但林湛知道，阮乔不一样。

　　林湛又继续游说：“反正都超过十一点半了，早回晚回有什么差别，你现在回去，睡得着吗？带你去兜风，回来我刷卡，记我名字，怎么样？”

　　还是后面这个理由比较有说服力。

　　阮乔默不作声，接过林湛手中的头盔，又小心翼翼地爬上机车。

　　这车她只在电视里见过，没真正坐上去的时候她总觉得和小电摩没什么区别，就是大一点，反正都是两个轮子。

　　可真正发动，阮乔才感受到什么叫作区别——
　　声音真大！速度也真快！她感觉自己的小命分分钟要交代了！

　　“林湛你慢一点！”她大声喊。

　　可林湛没听太清，也大声回应：“什么！”

　　“我说让你慢一点！太快了！”

　　这次林湛听清楚了，唇角微挑，下一秒，却是加速。

　　阮乔感觉自己被整了！

　　风呼呼从耳边刮过，脸僵了一块，她实在是有点怕，在小命面前，伤春悲秋都被抛到了脑后，她不自觉地就抓紧了林湛的冲锋衣外套。

　　转弯的时候，林湛竟然玩起了杂技，阮乔看着他松了一只控制方向的手，一瞬间目瞪口呆，而那只手却往后拉住她的手，环到自己腰间。

　　他的声音伴随着倏忽的风声传到耳朵里：“我衣服都要被你扯坏了！抱着我腰行不行啊，柿子妹妹！”

　　阮乔闻言，有点愣。
　　那只被他拉到腰前的手好像在发烫，另一只手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虚拢向前。

　　林湛的车速在慢慢下降。

　　阮乔感觉过了很久很久，脸都要没知觉了，她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阮乔不太认识路，再加之南城大学本来就在郊区，这开出来十几分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路灯，就只剩下树。

　　林湛：“当然是去江边，你没看过电视剧吗？兜风都是去江边。”

　　这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去玉江的路啊。

　　又开了十分钟，林湛突然停下。

　　“我日，迷路了。”
　　他摘下头盔，掏出手机。

　　阮乔：“……？”

　　林湛刚点进地图，手机就突然黑屏，电量耗尽，他看向阮乔。

　　阮乔：“我没带手机……”
　　她去学习部开会的时候，手机没电了，就放在寝室充，没带在身上。

　　两人站在路边，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阮乔觉得自己要被吹傻了，好冷，她默默看着林湛的冲锋衣外套，看上去很挡风的样子。

　　看了好一会，林湛都没动静，她作势咳了两声。

　　林湛挑眉：“你不会感冒了吧？不然我们再开一段，看看有没有药店？”

　　阮乔：“……”
　　她不想说话了，默默在路边蹲蘑菇。

　　就在这时，一件外套自她背后盖上，还带着体温的余热。

　　阮乔抬头，正撞进林湛的眼里。

　　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再开一段，找个挡风的地方。”

　　阮乔眼神有些躲闪，犹豫好一会，抓着他的手，慢吞吞站起。

　　天公不太作美。
　　深更半夜，两人疾驶在路上，竟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点越来越密集，打在身上，声响很大。

　　林湛感觉毕生形象全都毁在了今晚——
　　带小妹妹兜个风，兜出这么多屁事！

　　“停停停！”阮乔在他背后躲雨，突然大喊道。

　　下着雨，车速本来就很慢，她一喊，林湛就将车停到了路边。

　　这雨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两人此刻都十分狼狈，尤其是林湛，外套给了阮乔，彻彻底底被淋成了落汤鸡，今天才保养过的发型此刻又重回拖把状。

　　阮乔拂开脸上雨水，眯着眼看路牌，她确定了：“我认识这，从这里右转，再左转开一段，就到环保学院了。”

　　有学校至少意味着有宾馆。

　　林湛：“你坐好，我慢点开过去。”

　　阮乔点头。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一家叫“有缘宾馆”的屋檐下躲雨。

　　宾馆灯牌红蓝交替，闪烁着暧昧的气氛。
　　地上还有不小心遗落的小卡片，清.纯学.生妹，热辣护士装……

　　阮乔不自觉抱了抱胳膊。

　　她也是蛮佩服林湛，一个路痴还大言不惭要带人兜风，竟然从南大兜到了环保学院。

　　这么站着也不是回事，林湛不由分说拉她进了宾馆。

　　前台阿姨瞧了他俩一眼，神色波澜不惊，声音还带着困倦：“剩一间地中海情侣房，一百九十八。”

　　环保学院的混乱学风在南城都挺出名，不过男男女女，食色性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林湛唯一靠谱的事情就是钱包里夹着身份证，到底是真皮钱包，还防水，钱一点没湿。

　　现在也不是矫情的时候，一间房就一间房吧。

　　可进了房间，两人嘴角都不约而同地抽搐。
　　好一个地中海情侣房，杜蕾斯都摆床上来了，灯也是要亮不亮，浅浅的，呈暧昧的暖红色。

　　两人局促得都不知道往哪儿落脚。

　　他俩没想过要在这里洗澡，学校旁边的小旅馆，卫生条件都很一般，浴衣更是不敢轻易往身上裹。

　　阮乔在屋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吹风，她把吹风递给林湛：“你先吹干一下吧。”

　　林湛无所谓地推回：“你先吹，我没事。”

　　两人傻戳在房间里，找毛巾稍微擦了擦，整晚就靠着吹风吹衣服，好在吹风机给力，声音大，两人沉默着，也不算尴尬。

　　衣服差不多半干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
　　两人坐在房里，都默契地不去碰床，电视里放着中央五台的体育节目。

　　林湛瘫在沙发里，双手环抱在胸前，漫不经心地打量阮乔。
　　她规规矩矩坐着，像个紧张的小学生，正在等待老师发问。

　　他支着脑袋，跟阮乔讲话：“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在外面晃什么？前小三又找你了啊？”

　　阮乔一愣，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摇头：“没，是学生会那边有点事。”

　　“不会跟你上次给我们班通风报信有关吧？”

　　阮乔愣怔，下意识说：“你怎么知道？”

　　夜里好像更容易跟人交心，林湛随便问了问，阮乔就把事情跟他讲了。

　　听完，林湛嗤笑了声：“你知道是谁在群里说话吗？”

　　阮乔心里有猜测的人选，但她没有证据。

　　林湛也已经有了结论，他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这事还跟我有点关系。”

　　阮乔看他。

　　林湛没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欸，要不要我帮你？”

　　阮乔发笑：“干吗啊你，小孩子过家家吗？”

　　林湛嘁了声：“你平时可没少怼我，牙尖嘴利的，怎么，被人整了就这么咽下去？你怎么不改名叫受气小媳妇？”

　　阮乔撑着下巴，想了会，跟他讲：“你有没有听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

　　林湛换了个姿势坐着，嘴里调侃：“不愧是学中文的啊，张口就是文言文。”
　　他继续问：“真不用我帮你？”

　　阮乔瞥他，突然脱口而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
　　林湛一时顿住。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停了，只余雨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在静谧的氛围里，规律又突兀。

　　两人隔着一张床，相对而视，突然陷入无止境的沉默。
　　有细小的风吹进来，窗帘微漾，掠过皮肤时，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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