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暮成雪只好噤声。

　　侧室对着大堂内的一面有一扇窗，暮成雪几人坐在窗边，用手黏了唾沫捅破了几个小洞，以便观看。

　　堂内张乙一身官袍安坐在大堂正中，一改之前的慌张无措，一派闲散自在。

　　百里陌上道：“本部院奉皇上谕旨，出使北墨，本欲在阳城歇息一晚，便出阳城，直奔北墨。”顿了顿，叹息道，“哪知就在本部院歇息的这一晚，状况百出。”看向张乙道，“张大人，不解释解释？”

　　张乙道：“百里大人虽贵为使节，但是我乃朝廷命官，大人私自审我，这恐怕不符合我西祁的刑律吧！”

　　百里陌上闻言点了点头：“张大人所言甚是，我虽为礼部侍郎，品衔比你高两级，私自审你却是说不过去。”见张乙松了口气，又道，“不过，我手上有皇上贴身龙魂玉佩，见此玉佩如见皇上本人！张大人，皇上应该可以审你了吧！”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块雕刻着九龙飞天的上品玉佩。正是皇上贴身佩戴的龙魂玉佩。

　　张乙一阵惊愕，完全没料到百里陌上居然随身带着皇上的玉佩。一时有些慌神，随即似想起什么，又稍稍镇定下来。

　　百里陌上道：“现在，我可以问了么？”

　　张乙回道：“百里大人问话，下官怎敢不答！”

　　“好！”百里陌上接道，“张大人，本部院来时，听闻张大人房中古玩字画收藏颇多，敢问这些珍品，出自何处？”

　　张乙淡然道：“多是友人所送，少些是从各地商人手中买来的！”

　　百里陌上凉凉道：“看来张大人的友人都是些富人，王右军的《兰亭序》，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这些孤本都拿来送张大人，真是阔绰！”

　　张乙一脸茫然：“百里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下官一介知府，哪里有这个本事收到如此厚礼。”

　　百里陌上：“哦？”

　　张乙恍然大悟，笑道：“百里大人莫不是误会了，下官厅内挂的那些都是赝品，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一番罢了！”

　　百里陌上眼皮突地一跳，看向左边侧室。

　　暮成雪似有所触，也跟着看过去，可是除了一扇微微半合着的窗户，根本看不到什么。

　　百里陌上收回视线，看着张乙道：“可据本部院了解，这些东西都是真迹。”

　　张乙连连摇头：“大人莫说笑了，这些字画真迹价值万金，我如何买得起。”

　　百里陌上颔首道：“既如此，我们便传物证吧！来人，传物证！”话音刚落，一个衙役慌里慌张奔来。

　　百里陌上顿时预感不秒。

　　“大人，仓库着火了，物证一应事物均被火烧没了！”

　　百里陌上忽地站起来：“怎么会烧起来？”

　　衙役抹着额头的冷汗，结巴道：“是……是守在仓库外的一个小厮，喝醉了酒，不小心点着了！”

　　“那小厮呢？带上来！”

　　“那小厮自知闯了祸，已经……已经畏罪自杀了！”

　　堂内倏地一静。

　　百里陌上慢慢坐了下去。

　　张乙道：“哎呀，百里大人，我这仓库可从来未曾着火，怎就我放手没管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呢？”

　　傅九生在侧室闻言，差点奔出去，还好阿鲁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傅九生：“这个混蛋，看他神情，明明就是他叫人放的火，居然还反过来说是百里的失职！”

　　百里陌上低头理了理官袍上的褶皱，才抬头道：“张大人好手段，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此言果然有些道理。”

　　张乙面上一直僵着的肌肉终于渐渐放松，道：“百里大人又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都是为人臣子而已。”

　　百里陌上忽然脸色一变，惊木拍的一声响亮公堂：“为人臣子，自当是做些为国为民之事，你身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张乙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阳城关外的官道上，一群人马向着阳城方向行去，身后两辆马车缓缓前行。

　　南笛打马行自官道中央，抬头望去，远远隐约能看见阳城巍峨耸立，城门□□若隐若现，一派沉重庄严。南笛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门之遥，就把西祁和关外的百姓划分开来，城内的百姓受着天子的庇佑，平安度日，安居乐业。城外的百姓被流匪所扰，过着颠沛流离，整日胆战心惊的生活。
　　难道他们就不是我西祁的子民了吗？是无力庇佑，还是被当做弃子舍弃了？

　　一想到之前查到的消息，南笛双眸微沉，此地天高皇帝远，这些做臣子的，欺君罔上，又不知悔改。若是他日别国来犯，城池由这些人来守，必定失守沦陷。

　　“你为何叹气？”北笑走到他身侧，睁着大眼疑惑问道。

　　南笛侧身看去，只见北笑从马车里出来，问道：“他怎么样了？”

　　北笑蹙眉：“一直高烧不退，我只会下毒，论救人这个我真不在行！”

　　南笛点了点头：“马上就要进城了，百里大人医术超群，应该会有办法的！”

　　提到百里陌上，北笑就不高兴了，也不接他的话，想到刚刚南笛叹气，又好奇问道：“你刚刚干嘛叹气？”

　　南笛沉吟了会儿，道：“半年前我奉圣谕暗查阳城知府，查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北笑侧目：“什么秘密？”

　　南笛又沉吟半响，才道：“他好男风！”

　　果不其然，听见身后北笑夸张的笑声。

　　南笛却笑不出来，剑眉深深凝住，抬眼望了望巍峨的阳城城门。

　　这城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

　　知府公堂上，百里陌上一言惊人。

　　张乙脸有些僵硬：“百里大人何故如此污蔑下官，下官上任这几年，勤勤恳恳，手下从无冤案！”

　　百里陌上瞥了一眼卓鹰，卓鹰点头，他这才道：“张大人，本部院说的可不是你断了冤案，本部院说的是，你手上犯了命案！”

　　张乙霍地站起身，阴测测道：“百里大人，你先是污蔑我私藏贡品，如今又说我犯了命案，这一桩一桩，哪个不是杀头的大罪！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如此针对我！”

　　百里陌上“呵”一笑：“张大人莫急，这一桩一桩，是不是冤枉你，稍后便知！”示意卓鹰，卓鹰立即道：“传周信！”

　　张乙闻言，额前已有冷汗流过。

　　堂内走进一人，穿着普通寻常百姓衣服，年纪约四十有余，体型消瘦，裹在衣服里的双手干巴巴的，显得袖子空荡荡，一走一摆间，像两根竹竿甩来甩去。

　　“草民拜见大人！”周信跪下后抬头，只见清瘦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却瞎了一只。

　　周信此人正是阳城前任府知事，半年前莫名失踪，如今突然出现在这公堂之上，叫堂外的百姓阵阵低呼出声。

　　张乙看见周信，不敢置信，久久才道：“周……府知事，你……不是死了吗？”

　　周信回头嗤笑：“那真是叫大人失望了，小人虽九死一生，终究还是留了条性命，小人苟且偷生大半年，为的可不就是今天么？”

　　张乙吞了吞口水。

　　百里陌上这才道：“周信，听说你于半年前失踪，坊间传言你是欠了赌债无法偿还，这才跑了！此事你可有话说？”

　　周信弯腰道：“回大人，草民不是欠了赌债才闹失踪的，草民是被人追杀，险些丢了性命，这才不得不藏起来！”

　　侧室里，傅九生轻声道：“百里这速度也太快了吧！这不过几日功夫，居然叫他找到了这么重要的人证！”

　　一直没出声的暮成雪沉吟片刻，道：“这恐怕是筹谋已久的！”

　　叶灵“啊”一声，随即捂着嘴做噤声状，轻声道：“什么意思啊？”

　　傅九生拧眉：“你的意思是，这事……百里筹谋已久！”

　　暮成雪不做声，继续看向公堂。

　　堂上周信已经徐徐道来：“小人原是阳城知府府知事，跟随知府大人办差已有五年。知府大人的许多事我都知晓，也正是因如此，大人才要灭我的口！”

　　张乙喝道：“混账，休得胡言乱语！”

　　百里陌上淡淡道：“张大人，稍安勿躁，是不是胡言乱语，稍后再定夺也为时不晚！”

　　张乙额前青筋暴露，不得不忍住。

　　“你说张大人要灭你的口，那为何要灭你的口？”

　　周信道：“因为小人知道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周信侧头盯着张乙，“张大人好男风，且有十几个少年被虐待致死。”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堂外人群不断有人惊呼。

　　叶灵后知后觉：“啊！”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傅九生脸色异常难看，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

　　叶灵小心翼翼叫道：“九生哥哥……”

　　傅九生怒看她：“没有！”

　　叶灵立即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只是后怕，那天在地牢里，还好百里大人他们赶到，否则……”

　　傅九生气急败坏：“没有他们，我也不会……不会……”后面几个字硬是说不出口。

　　暮成雪闻言，大致听懂了。侧头看向傅九生：“你运气不错！”

　　傅九生听后，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看，独自一个人发着愣。

　　暮成雪撞了撞他：“没有的事，你在瞎想什么？”

　　傅九生像被人抓到了小辫子，脸色刷的一下，由青转白，再变红：“我刚刚在想午膳吃什么，才没想别的！看我是干什么，看审案啊！”

　　暮成雪轻笑一声，也不去戳穿他。

　　公堂上张乙脸色更加不好看，大声喝道：“混账，如此荒谬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堂上惊木一拍，百里陌上凉凉道：“张大人，本部院尚且坐在这里，你有把本部院放在眼里么？”

　　“下官不敢！”张乙后背衣衫尽湿，望了一眼门外。

　　百里陌上嘴角缓缓一勾，随即消失：“张大人，还是坐下吧！”

　　百里陌上继续道：“张大人每年的政绩考核都是上等，乃是我朝廷栋梁之才，你如此言说，如若没有证据，就是污蔑朝廷命官！”

　　周信道：“小人有证据，那十几具尸体都是小人亲手埋的，我知道埋在哪里？就在后花园里！”

　　堂外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阿鲁一直观察着张乙，低声道：“主子，他一直看向门口！莫不是真在等那人？”

　　暮成雪面色凝重：“这位百里大人也是不慌不忙，看来也是在等着他了！”

　　阿鲁有些不明白：“快刀斩乱麻，他若是快些判了张乙的罪，等到那人来了，木已成舟，岂不是更好？为什么非等他来？”

　　暮成雪摇头：“若是木已成舟，张乙便成弃子，他即便赶到了，估计也不会现身！”

　　阿鲁恍然：“之前指向张乙的物证，如今已被毁掉！这难道是他们故意放任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安王！”

　　“未经皇上允许，安王是不能擅自离开封地的，难道他们最终要对付的是安王？”

　　暮成雪眉头依旧深锁，没有回答。

　　张乙此时已是坐立不安，频频回头望向门口。

　　百里陌上只做不见：“卓鹰，你带人去！周信，你带路！”

　　卓鹰带人去了知府府邸的后花园。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百里陌上站起身，走下堂，在张乙面前站定：“张大人一直在看门口，不知在等谁？”

　　张乙面色有些青：“百里大人，大家同朝为官，理应相互扶持，你如此步步紧逼，就不怕以后寸步难行！”

　　百里陌上轻笑：“张大人这说的哪里话，本部院身为朝廷命官，看见这人命官司，自然是要管的，这是职责所在！”

　　“好一个职责所在，百里大人身为礼部侍郎，如今管起这刑部案件，倒也是一点不马虎！”

　　众人循声望去，门口走进来一队人，为首那人器宇轩昂，他身形极为欣长，穿着一件蓝色云翔蟠龙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缀着一枚白玉佩，披着一件白色大麾，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迎风飞舞。

　　他摘下风帽，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的头发的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他大步流星走向公堂，所有人似乎都怔在当场，一时忘了反应。

　　只有百里陌上嘴角含着浅浅一抹笑意，迎了上去，躬身行礼：“百里参加安王殿下！”

　　众人这才回神，纷纷跪下行礼，堂外的百姓一听是位王爷，也跟着跪下行礼。

　　安王走到公堂之上，看了一眼张乙，再看向百里陌上：“都起吧！”

　　“本王久不在京都，消息一时有些闭塞！不知百里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下官奉命出使北墨，途径阳城……”百里陌上话还未说完，安王打断他，“既是途经此处，怎的断起案来了？”

　　再望望堂上情形，蹙眉道：“我进城听说，百里大人在审知府，起初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是在审哪！”

　　百里陌上仍旧不疾不徐：“王爷稍安，这事一时说来话长，这案子才刚开始，王爷不妨先坐下，也听听个中原委！”

　　下人替安王解了披风，百里陌上退一步，道：“王爷请上座！”

　　安王面色有些不愉：“既然是百里大人审案，本王岂能喧宾夺主，我坐旁边即可，百里大人还是先审案吧！”

　　百里陌上这才道：“既如此，那下官便就不推迟了！”末了，似想起什么，“王爷因何来此地？”

　　安王看向百里陌上道：“内弟前些日子来信，说身染疾病，王妃担心不已，整日里以泪洗面。本王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带着王妃日夜兼程赶来！”

　　百里陌上“哦”一声，坐上主位，静静地等着卓鹰等人。

　　其他人就没他这份淡定心思了，众多衙役这半辈子都未见过皇亲国戚，想多看几眼，却又被安王浑身的气场所震慑，一时僵在当场。

　　傅九生看着安王道：“这人便是安王，好强大的气场！”

　　阿鲁接道：“安王领兵打过仗，跟其他王爷不一样，有些杀伐之气！”

　　傅九生点头：“正是这种感觉！”

　　正在众人站立难安的时候，卓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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