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雪后初晴，光风霁月。

　　阳城关外有一座孤山，山顶松树密集，棵棵笔直挺立。时值初秋，却已落叶飞空，枝头薄雪尚存。

　　寒风一过，枝头雪花微颤，点点白光迎风飞舞，似林间精灵游动嬉戏。

　　峰顶松林间，有一座小庙，庙宇萧条破败，蛛网密布，庙堂中央端正地立着一个真人大小的观世音菩萨。

　　卡诺昏昏沉沉醒来，只觉胸口蚀骨之痛一波一波袭来，令她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

　　“你醒了。”门口传来嘶哑难听的声音。

　　卡诺抬头，一个身影背着阳光而立。

　　青铜面具覆在脸上，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背光而立，脸上的青铜面具张牙舞爪，青面獠牙，再配上他嘶哑难听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狰狞恐怖。

　　卡诺却并没有被吓到，直起身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恩公又救我一命，卡诺无以为报！”

　　面具下的双眸没有丝毫的波澜，语气依旧平淡：“我只救想活命之人，没有下次了。”

　　卡诺脸色白了一白，垂眸低声解释：“并非卡诺不惜命，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让我像恩公一样做到无欲无求，卡诺修为不够，做不到！”

　　“你是在说我无情吧！”那人又淡淡道。

　　“卡诺不敢。”她紧紧抿唇。

　　“你又有什么不敢呢？”灰袍无风自动，转眼便至她面前，青铜面具上的獠牙利齿，面具下的黑眸却无波无澜，“我让你隐居山林，不观尘世纷扰，清心寡欲地生活，这样才能抑制蛊毒发作。可你呢？不但艳名远播塞外，还招惹北墨魅王。不仅如此，你豪饮十几坛烈酒，心绪还如此大喜大悲，引发噬心蛊毒发作。我不是观世音，普渡不了你！”依旧平平淡淡的语气，言语却是如此无情。

　　卡诺自知理亏，不敢再为自己辩驳，低头垂眸沉默。

　　“可知三年前我为何留下一封书信离去？”那人见她不语，又道。

　　她依旧垂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即稳重又淡薄的气息，让她生出一种不敢违背忤逆的错觉。平时的高傲嚣张在此刻化作云烟，乖巧的似一只认错的小绵羊。

　　“三年前，我留下书信离去，便是看你有无活下去的信念。噬心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你若选择放弃，那封信便紧紧只是一张废纸而已。你若想活下去，那便是救命良药。”他嘶哑着嗓子开口道，“你没让我失望。”

　　卡诺猛地一抬头，正对上面具下那双深眸，眸中一如平静的湖面，不起丝毫漪澜。漆黑的眼珠似湖面下幽深的湖水一眼望不穿尽头，望的久了，反而被深深吸进去。

　　“可是如今……”那人转开视线望着庙堂上的观世音，面具下的双眸微微一凝，“噬心蛊已经苏醒，你每日都会不定时尝到噬心之痛，痛不欲生，直到你死去。除非有解药，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卡诺错开视线，望着庙门外的群松，脑海忽然闪现出七夜如松而立的洒脱身姿，又想起他身中双刀倒在血泊里的身影，胸口顿时一痛，她弯腰紧紧抓着胸前衣襟，豆大的汗珠滚落地上。

　　“你此刻又在胡思乱想什么？”那人眸中怒意一闪而过，从背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细细诊脉，“不要命了么！”

　　“其实，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苍白的嘴唇轻轻蠕动。

　　话语未落，一抹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背后，卡诺微转身，青铜面具已然在面门前。

　　“你是说，你想死？！”语气依旧平淡，身上的寒气却比门外更冷。

　　面具散发着阴冷的寒气，两人相隔不过一步之遥，那人身上的沉重气息有如泰山压来，令她呼吸有些困难。

　　“我日日活在痛苦的回忆里，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活的行尸走肉，呵呵……”她低低地笑起来，垂着眼眸，“便是这样，宋景聍依旧不放过我！”

　　她摇了摇头：“就算明明知道七夜不是他，可当我看见刀没入七夜身体的时候，依旧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那人一怔，周围的寒气顿时散去，迫人的气势也随之一收。

　　“七夜不是梅辛羽！”嘶哑的声音平淡地叙述着，“你为了一个想杀你的人如此痛彻心扉，你想过你的亲人没有？”

　　“亲人？”卡诺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微微抬头，喃喃说道，“我最亲的人躲了我六年，不愿意见我。”

　　那人顿了顿：“或许他有苦衷！”

　　她点了点头：“也许你说的对，我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她缓缓站直：“可是如你所见，我身重奇蛊，能活多久尚未可知，我真怕我等不到他愿意见我的那日！”

　　“我六岁离家，跟随爹爹远赴北墨，跟哥哥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垂髫小儿。十三岁我重回故土，却早已物是人非，父母双亡，众叛亲离。当时我想，这世上，我就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保护好他！”

　　她突然嗤笑一声：“可惜我寻遍整个西祁，也不曾找到他！”她突然回头望着他，“当时我就在想，哥哥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倘若他还活着，知道我如此辛苦地找他，一定会出来与我相认的！”

　　面具下的双眸有暗流涌动，不过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三年前，我痛失所爱，带着满身伤痕来到风镇，本以为就此孤家寡人一个，不想他突来来信，还给我送来一个青竹！”她扯出一抹苦笑，“不怕你见笑，当时我就像做梦一样，云里雾里不知所在。可当我渐渐清醒时，我既是惊喜又是惊怒，喜我的哥哥尚在人世，我在这世上还有亲人；怒他为何这么多年不与我相认，独自留我一人尝尽这人间酸甜苦辣！”

　　她突然轻叹一声：“便是如今，他还是不愿意来见我，他的模样我已全然不记得，只记得幼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他了！”

　　“那最起码，你要活着见到你哥哥！“那人嗓音嘶哑，却带着一抹异常的温柔说道，”你哥哥，他肯定希望你活的开心。”

　　卡诺抹掉眼泪，对他一笑：“在你面前失礼了，不过说出来舒服多了。”

　　“人有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感情本都不应该被刻意压制住，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人敢毫无顾忌地把感情写在脸上。”那人淡淡说道，“悲伤的时候能哭出来，是一种勇气！”

　　“那你呢？”卡诺接道，双眸定定地看着他，“恩公你亦是个有故事的人，你以前可曾遇到什么事让你悲痛欲绝？”

　　他似乎怔了怔，微微侧头看向她，轻笑道：“你在试探我？”

　　卡诺被他识破意图并不尴尬：“你出现的未免过于巧合。”

　　“呵呵！”面具在阳光下忽明忽暗，面具下黝黑的双眸亦不知深浅，“三年不见，你长心眼了！”

　　“人都是要成长的，尤其经历过一些事后！”

　　那人笑道：“我很欣慰，你会这么想我！”

　　卡诺蹙眉看着他。

　　“我原先还担心，你虽有些小聪明，却无大智，且极易感情用事，在这塞外迟早会吃亏！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你思虑比以往周全了许多，镇定许多，不再莽莽撞撞意气用事了！”

　　卡诺低眉：“我的鲁莽已经害死了他，怎会不长记性！”

　　一只半个手掌大的红色小瓷瓶落在她眼下，她抬头，不明所以。

　　“这是抑制噬心蛊的药，前阵子刚好找到最后入药的药引，就顺道给你送来了！”

　　卡诺唇齿紧咬，脸颊瞬间透出一抹红晕。

　　那人轻笑一声：“你不用道歉，如果是我，我亦会有此一问！”

　　卡诺唇角一松，接过药：“多谢！”

　　“我平生最失控的时候，一个人烂醉了十天十夜！”他忽地开口说道。

　　卡诺接过药的手一顿，听着他继续说道：“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白天黑夜，不管亲人仇敌，不论大事小事，一切统统抛诸脑后。任由自己蓬头垢面，衣衫邋遢，整日失魂落魄，烂醉如泥！”

　　他突然停住，侧身望向庙外的远松，仿佛一尊石像入定般，久久不曾言语。

　　卡诺知道，他定是陷在回忆里了。

　　良久，他忽然一震，像从记忆里醒过来般，嗓音沙哑异常：“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态！”

　　卡诺抬头看着他，静立的身体修长高大，她站在身边，仅仅只到他的肩膀。

　　对上他的视线的一瞬间，那一双眼眸流露出的神情，却令她愣住。

　　绝望、悔恨、嫌弃、自嘲。

　　他并未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的话，他的眼神，却足以让人为之心痛。

　　这种眼神，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熟悉，当初的自己不就是如此。

　　“你戴面具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面具下的双眸微微闪动：“你认为我是毁了容貌，所以这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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