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锦半月，年华首丘

　　【第五章长街】
　　客舍处，琴风再三谢过车夫与妇人，便告辞别过。此时已近天黑，只剩数抹残照挂在两道长街。
　　琴风不紧不慢地踱着，想这城中景致果不同那煞气的乡镇，风水养人，人在此处自是过得舒心畅快。一路舟车劳顿，累得腰酸背痛，想来这数百年光阴，还从不曾出过这么远的门。自己还真是好闲情，一大把年纪了陪车上那位妇人唠了一路。虽十分疲累，却也从中获悉不少人间趣闻轶事，权当消遣解闷。
　　这长街两道虽看着华美，却硬邦邦的，所有人都和石头一样愣着不动。琴风走近一个正低头捡方糖的少女，在她眼前转了数圈，那女娃娃仍保持着原姿势一动不动。
　　“好重的魔气，莫不是哪个小魔给此处的人下了定身术？看来莫岚宗一行人与晶石就在这附近了。”
　　琴风顺着这魔气寻去，行至一面摊前，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在吃面。只见那小男孩儿一身玄衣，衣襟处缀满麒麟状的纹饰，面上还戴着赤金云龙面具。虽是一副娃娃相却老成得很，用那竹筷吃面的情状愣是把三文钱的阳春面吃出了燕窝鱼翅的贵气。自己虽经过了约莫八百年的光阴，吃起东西来倒还不如这小屁孩有模样，真是惭愧。
　　一碗面下肚，小男孩将竹筷往空中一悬，端起他身旁未动的面到自个儿面前，稳稳接住落下的竹筷又是大快朵颐。
　　“这东西吃的，煞是有滋味啊。”琴风不禁点了点头，“这是哪家的小魔娃，吃面情状如此优美，也是个灵童了。”
　　小男孩儿忽然止住，抬起眼看向前方，虽只六七岁，小圆脸上那赤金云龙面具下一双大眼睛幽幽深深，深得如火海之坻的乌岩。那乌岩般的眼锐利地捉住了一旁看戏的琴风，当即放下筷子，向琴风伸出一个指头示意她过来。
　　琴风看看四周，并无旁人，再看向小男孩儿时，他似明白琴风心中疑虑似的向她点点头，“过来。”
　　琴风好笑似的愣了愣，挺直了肩膀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状向他缓缓踱去，弯下腰摸摸小男孩的头笑道：“小娃娃，有什么事吗？”
　　男孩直指琴风扣在自己头上的手，琴风放开后他便怒道：“你并非魔族，为何身带魔气，为何偷看本君吃面！”
　　“本君？”琴风忍俊不禁再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我竟不知道这人间竟是一个小魔娃娃当道的。小郎君，失敬失敬。”
　　“你说谁是小魔娃娃？本君是堂堂鬼蜮魔君，魔族之主，你竟敢对本君无礼！”
　　琴风挑了挑眉，看着小娃娃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倒是十足的魔君气焰，于是抓了小娃娃的辫子将他悬在空中与自己对视一眼，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身衣服倒是像回事儿，不过小弟弟，你这般年纪做我重孙都不够，若是讲礼，倒是你该叫我一声姑奶奶罢。”
　　“放开本君！别揪本君的小辫子！”小魔君在空中张牙舞爪大叫，“你这么对本君，日后会后悔的！哪日本君回了鬼蜮，必然重重治你的罪！”
　　“得了吧你。”琴风晃着他的小辫子，“连碗面都要偷吃的小娃娃，先想想他们怎么治你罢！”说完立即撒开了小魔君，一个响指便将周遭人的定身术给解了，转身便走。
　　“诶！臭小子，没钱还偷吃了我的面是吧！站住！”店主一把拎起正蹑手蹑脚要开溜的小魔君衣领，“你是哪家的小顽童，快叫你爹娘来付账！”
　　“本君无父无母，更没有钱。快快放了本君，否则我一定治你的……”小魔君话未说完便被倒立了起来，眼前一片金星，只看见一双素白的鞋越走越远，心里越想越气，逐渐昏了过去。
　　此刻天色转黑，已是千街错绣，灯火连昼。琴风晃荡在人群之中，忽然觉察身后有团黑乎乎的黑影跟着自己，便转过身去，一把将那小辫子从人群中揪了出来。
　　“小屁孩，你跟着姑奶奶做什么？”
　　只见那小魔君被人揍得满脸是包，活脱脱一只小包子，琴风瞧他这副又可气又可怜的模样哂笑起来。
　　“你是本君在人间见到的第一个有些魔气的人，自然是要保护本君的！”
　　“小魔君，姑奶奶我是天生地养的仙鲮。别说你是个小屁孩，纵然你真的是魔君，也管不着我。天已经黑了，你阿爹阿娘该着急了。赶快回家去，别再跟着我了。”
　　琴风转身向前走，那小魔君傻傻地跟在她身后。
　　“喂！本……我在此处无依无靠，是虎落平阳。倘若你此时救助于我，他日回到鬼蜮，我就不治你无礼之罪了！喂！”小魔君跟在琴风屁股后头拉长了喉咙叫着，“喂！我饿了！你若带我去吃碗面，日后你要做魔后我们也是可以商量的！”
　　琴风终于止住了脚步，回头搭着小魔君的肩，喟叹道：“小娃娃，婚姻大事这么重要，是不可以儿戏的。”
　　“本君说话一言九鼎，血麒麟也难追！你就带我去吃碗面罢，去吧去吧……”小魔君晃着琴风的手央求道。
　　“这样好了。我看你也是可怜，请你吃面也可以——”琴风摆出一副老成状道，“先叫一声姑奶奶。”
　　“啐！”
　　“不想吃面了是吧？”琴风指着一脸傲娇的小魔君道。
　　小魔君将手负在身后道：“我乃堂堂鬼蜮魔君，怎可叫你一个仙鲮姑奶奶！”
　　“总归我年纪比你长几百岁，你叫我一声阿姊总不吃亏了罢。”
　　小魔君撇着嘴，慢吞吞地从喉中挤出两个字：“阿……姊。”
　　“乖。”琴风摸摸小魔君的头，便拉了他的小手走进跟前一家酒楼。
　　“阿紫……我还阿绿呢……若不是人间魔气太浅，本君不能恢复正身，才不至于受你个小女子的气。待本君恢复了，定要好好跟你算这笔账！”
　　三碗面下肚，小魔君伸手再叫了一碗。
　　“小娃娃，你还真能吃啊。你的肚皮是铁做的吗？”琴风望着他高高叠起的碗，暗自感叹这娃娃的吃功当真了得。
　　“本君吃东西的时候别多嘴。”小魔君夹起面条优雅万分地吃着。
　　琴风无奈地撇了撇嘴，“临行前，恶守仙千叮咛万嘱咐要学乖滑些，果真是对的。在这人间不学点骗吃骗喝的本事，自是个难处。这小娃娃这么会吃，金山银山都得给吃穷了，更何况我囊中羞涩，一文不名，如何能付得起账。”
　　这时邻桌传来孩童的哭声，一旁的母亲立即用手帕替他抹泪，忙道：“小心肝，你别哭了，娘给你买，什么都答应你。”
　　“哼，人间的孩子，就是懦弱。”小魔君忽然打断她的思路。
　　“玩笑玩笑就够了，真的鬼蜮魔君听了你打了他的名头狐假虎威，可不只是揪你小辫子这么简单了。”
　　“本君当真是鬼蜮魔君，如假包换！”
　　琴风撇了撇嘴，向小魔君伸出手道：“那便请魔君大人赐我一滴麒麟泪。”
　　小魔君忽然停下吃面的动作，表情很是淡漠，“你要麒麟泪做什么？”
　　“听闻魔君坐骑血麒麟亦是天地生养的灵物，麒麟泪更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一滴泪可灭天澜魅火，两滴泪可起死回生。这样的好东西，天下人都想得到的。你若是魔君，取那血麒麟一滴泪该是很容易的吧。”
　　“本君如今是孩童模样，未回复正身，回不得鬼蜮。自然……自然也拿不到麒麟泪。”
　　琴风万分理解似的“哦”了一声，摸着耳朵，“凡人再狡猾，也远比不上你们魔族会扯谎。恶守仙这当真是糊弄我。”
　　“恶守仙？那不是我做晶石时，日日挠我痒痒的绿胡子老头么？”
　　小魔君放下碗筷，盯着琴风许久，“她莫不是那常陪我说话的嗜睡鬼……如此说来，她对我有些恩情，叫她一声阿姊也不为过。只是她眼下是来寻我，我乖乖跟她回去了，指不定她该怎么讹我。再说，本君生性不羁，怎能受制于这个女子。还是装作不知道，找机会开溜罢。”
　　“结账！”小魔君将碗一放，“本君饱了，你付钱吧。”
　　“我也是初来乍到的，哪有钱啊。”
　　“那怎么办？！可又要被这些凡人吊起来揍了！”小魔君瞪大了眼睛。”
　　“二位客官，可是要结账了？”小二匆匆赶来，满脸堆笑。
　　小魔君用脚蹭着琴风，琴风这才懒懒地抬起头看向小二，勉强笑道：“呃……小二哥，是这样的……我们两个，是……莫岚宗的弟子，奉师命下山办事，您看能不能做个顺水人情？”
　　“莫岚宗？”小二脸上笑意全无，“莫岚宗吃东西也得付钱啊！大家伙说是不是，难不成灵宗的人就可以白吃白喝了？！”
　　琴风见四周满是迎合的声音，心下一惊。
　　“莫岚宗的弟子怎么就能吃霸王餐了呢！快付钱！不然我……”
　　琴风见周围的人全都被定住了，当下一愣，小魔君立即抓了琴风一路小跑出酒楼。跑到一个偏僻的小林子里这才停了下来，琴风气喘吁吁地看着小魔君道：“你跑什么呀！”
　　“见了那些凡人要揍你便救你一命，还不谢过本君！”小魔君一脸骄傲。
　　“我们又不是人，可以用飞的嘛……累死我了……我这一大把年纪……”琴风不住地喘气，忽然盯着小魔君打量了许久，“我说……你怎么，比黄昏的时候……长高了好些？”
　　“本君早说过自己是鬼蜮魔君！本君已近三百岁，只是自出生起便停止生长，直到最近才开始成长。既然本君是天生魔胎，自然是要长的快些的。”
　　琴风揪起小魔君的辫子摆弄了半天，“好像确实是长大了些……”
　　“放开本君！”小魔君推开琴风，“都说了别揪本君的小辫子……”
　　那小魔君身后恰是一棵大树，虽不似鬼蜮那般高大，繁花满枝，只是有些叶子繁盛着。
　　“小娃娃，我面也请你吃了，你阿姊也叫过了，我们现在银货两讫。阿姊我困得很，终于找着了个好地方休息休息，你便该回哪去回哪去罢。”琴风摸了摸小魔君的头，便飞上树梢，寻了个舒服处躺下。长裙落花般泄下，懒懒地倚靠着树干便睡下了。
　　小魔君望着四周一片漆黑，这当儿他倒是想走也不知去何处。不如就在此树下歇一夜，再伺机离开。
　　小魔君想着便坐在树根旁，倚着树干。
　　星光映照着大树，散发出点点灵光，树间的精灵翩翩飞起，环绕在树枝间。小魔君抬起头看着那一如既往慵懒的睡姿，顿时感到些舒心安适，随即阖眼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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