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乱

　　郦姝一愣，道：“今夜就搬？”
　　秦阿瑶狡猾一笑，甜美无双：“对呀，搬到你展大人的院子里。”
　　展昭还未出声阻拦，郦姝便笑着领命而去，身前的姑娘环住了他的脖子，笑道：“我的园子捐得，你的院子用不得吗？”
　　展昭背着手，低头在她脑门撞了下，道：“横竖你只会欺负我，自己的名节都不要了吗？”
　　“我非人类，问心无愧就好。”秦阿瑶一手揉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手牵住飞奔出来的眉生，道：“小不点，我们住到大哥哥的院子里好不好？”
　　眉生目瞪口呆，随即一脸嫌弃：“姐姐，你这算假公济私吗？”

　　展昭在汴梁府衙的院子说大不大，也配了东西厢房。秦阿瑶的东西很快被送了来，郦姝忙前忙后了一晚上，将西厢房装了个满满当当，原本空荡荡的小院子也被摆上了藤制桌椅，甚至还有一张竹床被安放在檐子下面。郦姝不愿意离开本体，依旧和荷锄二人留在园中，眉生倒是想跟着秦阿瑶，但是被顾修宴以“孩子太小不方便”的理由强行带走了。
　　展昭衣冠整齐又担惊受怕的睡了两夜，才发现秦阿瑶根本没回来住。再见到她时，却是正躲在道观的树荫下闭目养神。
　　感觉展昭靠近，秦阿瑶睁了眼，瞧见他早上帮忙稳固房屋时在额角留下的伤口，伸手道：“过来。”展昭站着未动：“不碍事的。”秦阿瑶也没有坚持，背靠着大树伸了个懒腰，头晕眼花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不由得苦笑一声：“救兵若是再不来，我就真的要去见阎王了。”展昭见她脸色比之前又差了许多，勉强笑道：“祸害遗千年，你怕什么？”秦阿瑶被他逗笑，揉着太阳穴道：“展昭，你可知我已历劫一千九百二十三次，就算是一年一次，也早过了千岁。”展昭让她说得心情沉重，半晌才道：“苍天有好生之德。”“嗯。”她随口应着，抬眼找见疲累得比自己强不了多少的大青鸟，就要上前替她的班。
　　不料才走了三步，便觉脚下一软，随即摔倒在地上，展昭连忙上前，心里怨着自己一走神没有扶住她，秦阿瑶爬起来之后又喘了半天，才道：“展昭，你不行了啊……”
　　展昭刚才的歉疚一扫而光，对她道：“别管别人了，你需要休息。”
　　秦阿瑶耗费了太多灵力，见展昭这一好心扶她，她索性靠在了人家身上，展昭知她辛苦，无奈笑笑，挽住她的腰身拉着她向外走。
　　秦阿瑶得意，道：“展昭，你终于会心疼人了。”
　　展昭瞥她一眼，问道：“人家神仙都用仙丹救人，你怎么只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那是修道的神仙，我是被师父点拨成仙，只有这点儿本事了。”秦阿瑶想起师尊，语气顿时严肃了很多，“好在我愈合的快，也没什么影响。”
　　展昭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担忧道：“那……也会一样难受吗？”
　　“嗯。”秦阿瑶软软地应着，突然打了个寒颤，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泛起，她心里很慌，抓紧展昭的衣襟，又抬眼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才疲惫又茫然的闭上了眼睛。
　　回了展昭的小院子，秦阿瑶却不肯进屋，只在外面的竹床上躺下，展昭不明所以，道：“来都来了，却不进屋，你还避讳这个吗？”
　　听出展昭的没好气，她在竹床上翻了个身，道：“你心里不愿意我进去，我又何必强求。”
　　展昭微怒：“我都抱你进了院子，还怕你再进一道门吗？”
　　秦阿瑶睁了眼，与他四目相对：“你屋子里藏着我忌讳的东西，以前我身子好的时候不在乎，如今却招架不起。”
　　展昭一愣，才想起土地爷曾送他的那枚护身符，被他搁置在衣柜中。难怪这姑娘每次进了他的屋子都没有好脸色……
　　匆匆将护身符处理掉，展昭又去柜子里拿了一条新被子，跑回去的时候见她微拢着眉头，似乎是睡着了。他轻手轻脚的帮她盖好被子，正巧被刚刚踏进院子的云胡不玺撞了个正着。
　　“阿瑶，你真是坐怀不乱呀。”她笑眯眯的走近，满意的看见展昭红了耳朵。
　　秦阿瑶装睡失败，索性伸手将被子一拢，翻身压住，发出了声舒服的叹息，问道：“你这几天跑哪里去了？”“你救人，我救妖呀。”不玺笑着，眼睛里的神采让秦阿瑶有些不明所以，道：“怎么如此开心？”不玺笑得见牙不见眼：“有贵客来，自然开心。”她说着回了身，院门一开一合间，一个白衣男子步入院中，黑玉般的眸子在找见秦阿瑶的一刻漾出光芒，笑道：“秦曜兄弟，不，现在是阿瑶妹子了。”
　　秦阿瑶大喜过望，连忙坐起身，男子立刻疾步走近，止住她的动作：“躺着吧，还跟我客气不成？”
　　“祁风大哥……”那个在脑子中逛荡了好几圈的名字终于冲出了唇瓣，又带着哭腔，随即秦阿瑶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连连不绝，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都醒了过来，一齐向她发难。
　　“哎，还是这么爱哭。”祁风坐在床边，让她偎在自己怀里，她的眼泪出一层他便擦去一层，柔声安慰着：“没事的，比这厉害的你不也熬过来了？何况这次，还有我们陪你。”
　　“你不该来的。”秦阿瑶把眼泪抹了他一袖子，又把他的胸口浸染。
　　祁风依然是温柔模样，轻声道：“阿瑶在这里，我无论如何都要来。”
　　秦阿瑶渐渐止住眼泪，以她如今的身体状态，连哭都成了体力活，一时觉得头更重了，倚在他肩上说不出话。
　　她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让他忧虑万分，祁风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要不要睡一会？我央了阿穆尔来给你琴疗，好歹试一试。”
　　院中人这才顺着祁风手指的方向发现了杏妖阿穆尔。听了祁风的话，阿穆尔稍稍压低所坐的杏花枝，抚摸了下琴弦道：“你伤的太重了，我也没有把握。”
　　秦阿瑶点点头，已经顾不上道谢，便歪在祁风肩上。祁风扶着她躺下，虽然心知她不惧寒暑，依然用被子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最后伸手牵了个结界笼住小院子，使她不至被外面的声响所吵。
　　安置好秦阿瑶，祁风的眸子重回冷峻，朝不玺问道：“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不玺答不上来，只得望向展昭，展昭这才道：“自凶劫以来便是这样，如此有四五天了，一天比一天严重。”
　　祁风低叹，大手抚上她的额头，几乎是呓语般：“阿瑶，一定要好起来。”
　　展昭看不下去，找了个理由扭身出去了。
　　他一直不大喜欢这个姑娘，动手动脚的不庄重，嬉皮笑脸的不老实。他对她也没客气，语言暴力也有，眼神示威也用，可她毫不在意。这样的毫不在意让他有种莫名的失落，不由得总是想气一气她，想看她跳着脚的发发脾气。可是她真的发脾气的时候，他又后悔了，盼着那笑嘻嘻的小脸能一直环绕在周围，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仙，好吧，是个谪仙人。虽然他见过的谪仙也就这一个，但是能被旧日同僚举着拐杖追着打的，估计也只有这一个。土地公公爱欺负她，顾大人爱打趣她，包大人拿她没办法，皇帝看了她就咬牙……就连她的小鸟啁喳，也总爱嫌弃她。直到今天祁风来了，直到看到祁风如此温柔细语，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并非没有人将她视若珍宝，只是她一味的靠近，是自己忘了要珍惜。

　　再回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阿穆尔的琵琶声如明月松间的潺潺清泉在院内环绕。
　　院里黑漆漆的，只有秦阿瑶是明亮的一角。
　　这不是渲染，而是明亮亮的月光此时竟如流水一般注入秦阿瑶的身子里，使得她苍白的脸色变得几乎透明起来。浑身上下，最亮的地方是胸口和她手上的一枚戒指，随着她的心跳一闪一闪，将月亮也吸吮得暗淡了几分。
　　祁风坐在一旁的阴影里，自打他一进门眼光就锐利起来，打量了他一通之后，才化作暖暖一笑，走到石桌边倒了杯茶，道：“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阿瑶。”
　　展昭微微点头，走过去坐下，道：“难得秦姑娘这样听你的话。”
　　祁风微笑，倒了茶递给他：“因为她打不过我呀。”
　　展昭顿了顿，问道：“公子法力在阿瑶之上，却也不是仙？”
　　祁风眯着眼看了看月亮，答道：“祁风志不在此，此次辞去山主之位，也是为了陪阿瑶游戏人间，谁知道这姑娘的运气这样差，竟遇上了七凶劫。”
　　他说着见展昭若有所思，又道：“阿瑶的法力精纯实在我之上，只是她太懒，又贪玩，导致修为过低，而且一到修天劫的时候她就逃了，所以她要成仙，劫难次次惊险，七凶劫，对她来说是第二次遇见了。”
　　展昭惊叹：“第二次？”
　　祁风点头，道：“上次是个小镇，不足千人，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展昭心中震颤，问道：“那上次她是如何逃脱此劫的？”
　　“那时她师尊尚未休眠，”祁风呷了口茶，缓缓道：“救了她之后仙力受损过半，才闭关修行的。”
　　“那这次，是没人救得了她了？”展昭喃喃道 ，提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祁风沉默。
　　就在这时，孑从房顶跃下，落到秦阿瑶跟前。
　　“秦姑娘。”他轻轻道，语气肃然，完全无视了祁风和展昭。修长的手指按到她的手腕上，在她身上流转的月光登时顿住，被打散了几缕。
　　“你做什么？”祁风说着便打开他的手，恼怒道：“这月光是她最后的倚仗了。”
　　孑立刻闪身躲开，震惊道：“都到了这一步了？”
　　展昭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
　　得了最不想要的答复，孑跪在床前道：“秦姑娘，青山定会救你，请你看在承诺未兑现的份上，坚持一下。”说完，他一闪身又跃上房顶，消失了。
　　展昭心中烦乱，对祁风道：“是不是真的没有法子救阿瑶了？”
　　祁风摇摇头，沉重道：“若是她以后再不施法，倒是也可以这样活着，不过是身娇体弱些，但是以她的性子，还不如要她死了。这样除了重回仙班……”
　　他的话到这里就顿住了，展昭疑惑的望过去，只见祁风的眼神由痛苦转向惊讶，继而满面春风，道：“对，我怎么忘了这个。”他说着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后，一枚金色的弹药缓缓浮起，漂浮在空中。瞥见展昭的迷茫神色，他道：“这便是飞升丹。”
　　“那阿瑶又可以做神仙了？”展昭得了希望，眉目开朗了几分。
　　可祁风又是摇了摇头：“这丹药对受者的修为十分看重，以阿瑶的修为，也就是续命而已。”
　　忙了一天的不玺在此时回归，看到祁风手中的金丹愣在当场：“祁风大哥，你不做神仙了？”
　　“阿瑶也不是神仙了。”祁风微微一笑，将金丹送入秦阿瑶口中，看着她咽下，抚着她的头发。
　　金丹的金光渐渐在她体内开散，使得她身上流转的月光染上了点点金斑，她的脸色立刻缓和了很多。众人放下心来，不玺叹道：“阿瑶真是好福气。”
　　这一句话将展昭的满心欢喜打得不能成形，却招出祁风的笑颜来：“飞升丹而已，想要时再去努力便可，我们阿瑶可只有一个。”
　　阿穆尔住了琴声，揉了揉酸疼脖子和手腕，道：“既如此，我便回道观去了。”
　　祁风陪着笑，道：“辛苦你。”
　　阿穆尔没有回话，所坐的杏枝如沐风般抖动，洁白柔软的花瓣随之散落，在空中凝成一个圆圈，她就坐在这根杏枝上，穿花而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吵死了。”秦阿瑶迷蒙醒来，还没看清周围的人就开始抱怨：“展昭，你何时这么啰嗦了。”
　　展昭忙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勉强笑道：“我一句话没说，你也要冤枉我。”
　　祁风扫了眼还未收起来的结界，心中不解，向秦阿瑶道：“阿瑶，你听到什么了？”
　　秦阿瑶先是伸手推了下展昭的脑门，看他一下子坐在地上，脸上终于有了笑纹，这才答道：“是不是来了很多人，特别吵，你听，现在还有人说话。”她说着坐起身来，见院中只有他们几个，奇道：“哎？那究竟是谁在说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祁风才道：“并没有人说话 ，你听到什么了？”
　　“真的？”秦阿瑶挠了挠头，“可我明明听见，有人说保佑他家的孩子好起来，有人说希望灾难赶紧过去，反正都是这一类的，烦都烦死了。”
　　祁风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哄着她道：“你再想想，真的都只是这一类的话吗？”
　　“好烦，不要想，我还能听错不成？”秦阿瑶坐不住了，跳下床来，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哪里还有病态。祁风伸手探她脉息，确定无异之后才放了她手，任她满院的转悠。
　　“还是不能大意。”祁风起身便要出门，走到门口又回了头，嘱咐道：“你哪里也不要去，我去找顾修宴。”
　　秦阿瑶捂着耳朵，依然听得到各种声音缠绕，烦的不得了。不玺见状道：“莫非是你到了鬼门关，又被祁风大哥救活了，所以带了一身的恶鬼回来？”
　　秦阿瑶没好气道：“我就算死了也进不去地府，哪里招惹恶鬼去？”
　　“也是，”不玺吐了吐舌头，“要不杏姐姐再给你琴疗一下？”
　　“我没有病！”秦阿瑶捂着脑袋坐到了石桌上，看见展昭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打量着自己，又开始找他的茬：“展昭，你没事做了是不是？”
　　展昭见她如今大好了，不愿与她多计较，于是提步便走。
　　秦阿瑶跑过去抓着他的袖子，道：“展昭，你是不是烦我了？”
　　展昭的身子顿了一下，回手在她脑门上一推，看着她退后了几步险些摔倒，不由得露出个舒畅的笑容来：“人家让你哪里也不要去，不许跟着我。”
　　秦阿瑶撇着嘴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只觉百无聊赖，扭身要欺负不玺的时候，却见不玺正堆出来一个大大的坏笑，对她道：“哎呀，祁风大哥法力高强，体贴温柔，实在是个如意郎君，可是展昭侠肝义胆，知冷知热，也确是个良人上选。阿瑶，你到底该选谁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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