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杂货铺

　　方未最近老是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重复着两个场景，一个是烛阴对他告白却被他拒绝的场景，一个是盘古说他无情无心，将他罚下界的场景。
　　那天，昆仑山上彩霞满天，天边的云浪不停地翻滚着，汹涌澎湃。
　　他和烛阴在崖壁之上相对而立。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满心忐忑。
　　风，呼啸而过。
　　“…烛阴，与我而言，你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兄弟……却不可以是恋人。”
　　烛阴的眼神变得悲伤，原本夺目的红发变得黯淡了不少。
　　他苦笑着：“天吴，我的确可以只跟你做朋友，兄弟，但我不愿意，我不甘心。”
　　方未到现在都还记得烛阴那时的眼神，有一丝悲哀，又有一丝委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一个恍惚，方未又看到了坐在神位上，高高在上的盘古，他用威严的语气斥责着他：“天吴，你是神，神对时间万物都要持有一颗慈悲怜悯之心。”
　　“慈悲和怜悯只是令弱小的人继续弱小的借口而已，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定得拥有这样的东西。”
　　“你！”盘古震怒，“你冷心冷情，见死不救，你不配为神，现罚你下到人界，当你拥有了怜悯之心之时，便是你重返天界之日！”
　　于是，天吴被抹去神格，变成了方未，就此进入人界。
　　而当他再次见到那个拥有耀眼红发的男人时，方未心里忽然有了某种触动。
　　“你怎么来了？”方未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我把凤凰的毛都拔光了，盘古才终于让我来找你。”烛阴的语调是轻松的，而眼神却泄露出了他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要找我？”
　　“……我说过的，因为我不甘心。”
　　方未怔楞了一瞬间，然后垂下眼帘：“就那么喜欢我吗？”
　　“喜欢！”烛阴激动地上前一步，“很喜欢！”
　　方未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虽然面上看似波澜不惊，但实际内心的触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方未一抬头，却看见烛阴正呆呆地看着他：“天吴，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了。”
　　“怎么变了？”
　　“以前你可不会这么对我笑……”
　　话音未落，烛阴就感觉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唇。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红发少年捧着一卷竹简，躺在草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
　　“人间读物，不过是幻想而已。你非钟山之神，也非人面蛇身。”
　　“可是很有趣啊，天吴，你就不想看看他们怎么写你的吗？”烛阴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来，笑着说。
　　“不想。”黑发少年面无表情地拒绝。
　　烛阴知道他是这个性格，也没有勉强他。
　　不一会儿，从远处跑过来一个俏丽的少女，看见他们在这里之后杏眸一瞪：“你们怎么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女娲？怎么了？”烛阴看着她。
　　女娲翻了一个白眼：“父神在找你们！”
　　“啊？”
　　昆仑山上常年气雾缭绕，若是凡人进入，只能在山脚不停地打转，无法得入仙境。但若是有仙缘的凡人进入，却能得窥仙境一角。
　　“有凡人闯进来了？”
　　盘古将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和女娲聚集起来。毕竟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一个凡人能进入昆仑山了。
　　“不清楚他是怎么进入的，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是伤，昏迷不醒了。”毕方皱了皱眉。
　　“他能来到这里，就说明他是有仙缘之人，其他的等他醒来再说吧。”据比还是一个孩童的模样，操着稚嫩的童音说着与之不符的成熟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笑什么？尤其是你！烛九阴！要不是为了封印那个家伙，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不许笑！”据比气得脸都红了。
　　天吴掐了烛阴一下，让他闭嘴。
　　“咳咳，那就这样吧……”盘古开口了，“人是毕方捡回来的，那就你照顾他，直到他醒过来吧。”
　　“……是。”
　　一个月后。
　　“天吴！天吴！”烛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那个凡人醒了！”
　　天吴正在读书，头也没抬：“哦。”
　　又过了一个月。
　　“天吴！天吴！那个凡人走了，毕方也跟他一起走了！”
　　“……毕方跟那个凡人走了？”天吴皱了皱眉。
　　“对！不过我感觉那个人已经不是凡人了……哦！还有，我听见毕方叫那个人小馗……”
　　烛阴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天吴在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为什么？毕方和……那个人……
　　“小九。”天吴叫了一声。
　　烛阴瞬间安静下来，天吴从没有这样叫过他。他看着天吴俊秀的面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莫名有些紧张。
　　“小九。”天吴说，“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
　　“……啊？”烛阴不明所以。
　　天吴露出了一个笑容，让烛阴看呆了，但他那时候还没有看出其中带着一丝苦涩。

　　天吴知道自己对烛阴存在异样的情愫，也同样知道这种感情是不会被允许的。
　　一百年前，女娲从人间回来告诉自己她爱上了一个凡人，当时他还不明白什么是爱，只是单纯地觉得女娲很快乐。
　　后来，女娲去凡间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被盘古发现了。
　　这段感情当然不会被允许。
　　盘古震怒，将女娲封印法力，打入仙牢，任何人不得靠近。但天吴和烛阴曾偷偷去见过她，只看到她整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那时她眼中的绝望和痛苦深深刺痛了天吴的心。
　　凡人的生命不过数十载，那人死后，灵魂被罚不得入轮回，只能在三途河中浮浮沉沉，无休无止。
　　盘古这时才将女娲从牢中放出，放出之前，盘古命天吴将女娲的记忆抽出，使她不再记得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类。
　　天吴记得那时女娲对他说了一句话：“天吴，我还能活那么久，可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知为何，那时的天吴流泪了，那是他第一次流泪，神原本是没有眼泪的。在泪眼模糊中，他取出了她的记忆，时至今日，这份记忆一直被他好好地保存着，他不会把它还给女娲，也不会毁掉它。
　　所以天吴很害怕，怕有一天他也必须忘记烛阴，然后再也找不到他。
　　于是，天吴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将自己的感情剥离出来，只要他不会爱上烛阴，就不会重蹈女娲的覆辙。
　　一团红光渐渐从天吴的胸口逸出，那是他此生最为炽烈的情感，他将它们收入瓶中。天吴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他害怕有一天他会忍不住重新打开它，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没能狠下心毁掉那个瓶子。
　　罢了，他将那个保存着自己全部情感的瓶子放到了最深处。

　　“……弱小的凡人，救他们只会浪费我的法力而已。”面对盘古和众神的质问和谴责，天吴紧皱眉头，神色不解。
　　“天吴，你已不配为神。”盘古看着座下站着的天吴，目光威严。
　　天吴一袭白袍，眉目冷清，面上一片坦然：“愿，不为神。”
　　在场的众仙无不哗然。
　　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和天吴一起长大的烛阴等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没有感情，不懂怜悯和慈悲。
　　烛阴看着那人冷淡却清俊的面容，心里涌出无限的烦躁。
　　烛阴真的是爱惨了那个人，无论他对自己的态度如何冷漠，他都无法不去爱他。人间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千万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这个人吸引了，等他发现之后，这人却又离去了。
　　在天吴刚被罚下人间的那一段日子，烛阴整日浑浑噩噩，神志恍惚。毕方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说：“你要是真的放不下，就去找他。”
　　谁知烛阴闻言，露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说：“可是，他拒绝我了。”
　　看着烛阴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一样，毕方扯了扯嘴角。
　　“才被拒绝一次就放弃了？看来你对天吴的感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你被那个人拒绝了多少次了？”烛阴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毕方脸色骤然变黑，转身甩袖就走。他要是再管这件事就让他的毛掉光！
　　毕方走后，烛阴在经过了翻来覆去的思索之后，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要去找他。烛阴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他立马就去向盘古表明了自己要下界去寻找天吴的意向，然而却被还在气头上的盘古狠狠地驳回了。
　　几天后。
　　“啊——”女娲的尖叫声划破了原本平静的清晨，“烛九阴！你对我的炉鼎做了什么？”
　　女娲看着空空如也，干净明亮的炉鼎内部，再看看正在清洗炉鼎外部的烛阴，她的内心是崩溃的。
　　“太无聊了，本龙就顺便帮你打扫了一下……”烛阴展开一个灿烂的微笑。
　　女娲怒：“……你，给我滚！”
　　第二天。
　　白芷仙君满头大汗地跟在某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后面，就怕他折了这满园的仙草。
　　“……烛龙上仙，不知您到小仙这来所为何事？”白芷是前不久才刚升仙，司管仙草。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下仙，他可不想出点什么事故，引来盘古的责罚。
　　“没什么事啊，就是到处逛逛……你怎么种这么多花花草草啊？话说回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烛阴说着说着，就随手摘了一朵花嗅了嗅，发现不香，又扔掉。
　　那是，一千年才开一朵的凝香花……白芷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三天。
　　凤凰夫妇早上醒来觉得周身有一股凉意，随后惊恐地发现他们成了一对秃毛鸟，而罪魁祸首正在一旁穿着用他们的毛做成的羽衣，一脸阳光灿烂地跟他们打招呼。
　　“早上好！”
　　凤凰抱团哭泣：“一点都不好！”
　　第四天……
　　第五天……
　　……
　　第十天。
　　“请父神答应烛阴上仙的请求，让他下去凡间吧！”
　　盘古看着殿下排得整整齐齐的各路神仙，一时无语凝噎。

　　方未对于自己一时冲动吻了烛阴一事归结于自己在人间待久了，受了人类感情的影响。而烛阴撒泼打滚表示不接受，非要方未对他负责。
　　方未不堪其不要脸地耍浑，只好将他放在店里。别人养的是看门狗，而他却养了一只看门龙。
　　一连好几天，店里都没有客人来，方未也乐得闭门不出，最近他常常觉得很疲倦，有时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最近被烛阴扰得厉害，耗费了精力所致。
　　“天吴！”刚一出房门，一个温热的躯干就覆上他的后背，这个躯干还伸出两只手从背后牢牢地抱住了他。
　　方未头疼地挣开某人的双臂，走到柜台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人间，我是方未，不是天吴。”
　　“唔……那我叫你小未吧。”烛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改变。
　　方未喝茶的动作一顿，这个称呼让他感到有一丝别扭，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他想，习惯就好了吧。

　　最近盘古也休息得不好。
　　盘古是看着他们几个长大的，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对于这两人之间的那一丝丝暧昧，他其实也是一直看在眼底，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父神……父神！”
　　盘古从沉思中惊醒，他看见女娲跪在座下。
　　“何事？”
　　女娲抬头，双目直视着座上威严的神，平时总是巧笑倩兮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认真：“父神，我愿替烛阴与天吴求一姻缘，我知父神早已察觉，但未出手阻止……既不阻止，还望父神成全。”
　　盘古默然不语，看着女娲，神色晦暗不明。许久道：“你为何要替他们请求？”
　　“这千万年来，他们走了太多弯路。我与他们二人一同长大，是挚友，也是家人。”
　　“……女娲，你明知神是不能有爱的……”
　　“我自然知道！”女娲突然朗声道，“神不应该有七情六欲，但是为什么神就要被剥夺这些东西呢？您还记得天吴被下凡之前说的那句话吗？他说‘愿，不为神’，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不为神……”
　　盘古：“……”
　　“神的时间，太漫长了，父神……难道您从不曾感觉孤独吗？”女娲眼眶有些泛红：“其实我很羡慕他们，爱的人就在眼前，但同时我也怨他们，为什么不珍惜彼此……我爱的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我不想他们也这样。”
　　盘古有些震惊，她还记得，难道天吴没有完全将她的记忆抹去？
　　“……你还记得？”
　　女娲摇了摇头，说：“我该记得什么？又不该记得什么？”
　　“……”
　　半晌，盘古终究是妥协了。
　　神不能有七情六欲，但他却早已打破了这个规则，对这几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了感情，有了父亲一样的感情。

　　方未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和烛阴都不是神，而是凡人，有七情六欲会生老病死的凡人。
　　烛阴向他告白，然后两人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日子过得平凡而真实，如流水一般的。他们一起从大学毕业，各自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们一起存钱，约定老了之后一起去旅行。后来他们领养了一个孩子，看着他慢慢长大，然后他们俩一起慢慢变老。生活中有过争吵，但很快就会和好。老了以后，他们就用毕生的积蓄一起环游世界，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留下他们的足迹。一直到他们俩都走不动了，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度过剩下的时光。三年以后，他们相拥而眠，再没有醒过来。
　　梦醒之后还是黑夜，方未发现自己流泪了，而不知何时，梦中的另一个主角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红色的头发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眼中带着忧虑。
　　“你怎么哭了？”
　　方未擦了擦眼泪，坐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就进来了。”
　　方未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没事了，你出去吧。”
　　等了半天，方未没等到想象中的关门声，只等到一只钻进被窝里的龙。
　　“小未，我陪你睡你就不会哭了。”那只龙还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纯洁地说。
　　“……”
　　方未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默默地躺下了。

　　方未卧室的隔壁是他存放记忆的地方，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一排一排的立柜，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散发着光芒的瓶子，各种颜色的都有。
　　方未反手关上门，慢慢地往里走。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的鞋有节奏地拍打地板的声音。
　　脚步声停在最后一排柜子前。
　　方未伸出手打开中间的一个暗箱，丝质的衣服十分光滑，在他抬手的时候衣袖顺着手臂滑下，露出方未苍白纤细的手臂。
　　暗箱中放着一个发着红光的瓶子，方未轻轻地抚摸着瓶身，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当烛阴从外面回来时，就看到方未用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目光看着他，说：“小九，我回来了。”
　　烛阴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让他看不清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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