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帝

　　质耀晴雪，彩动华星，陆特剸犀，水截奔鲸，风湖为之骨惊，薛烛为之心折。一挥而雷电走，再振而魑魅泣，指郑则三军白首，麾晋则千里流血。
　　——《剑赋》金光煜
　　歪斜的茶盏搞得龙案一片狼藉，不仅在朝叹心头多添一份烦躁，更把他的慌乱昭然示众。
　　怪不得那几个下人刚刚走的这样爽快，原来是早有打算……
　　奉渝见状，上前一步，想要知道圣上是否无恙。朝叹轻轻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安抚住奉渝，眼睛却示意殿门的方向，显然担心隔墙有耳。
　　见奉渝微微颔首以示会意后，朝叹迅速拂袖将歪倒的茶盏甩在地上，茶盏着地即碎，瓷片四散，发出刺耳的响声。
　　这一番响动，使得众人俱是一惊，还未等门外的人有所动作，只听朝叹声音里透着愠怒低喝了一声：“宣！”
　　魏初将莫易引至殿内，却见龙椅上那人，左手撑着额头，正自闭目养神，可脸色却阴沉得很，加之龙案地面的一片狼藉，那位现下的神情显然是勃然大怒后的强压怒火，一脸的隐而不发，余怒未消，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上这是……”
　　闻言，朝叹似是从愤怒中拉回了些许理智一般，从鼻腔中狠狠哼出一口气，伴随着眼睑几次剧烈地颤抖后，睁开了眼睛，没有回答魏初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掸了掸皇袍的下摆，直接命令道：“魏初将这里收拾干净。”
　　然后从龙椅上下来，一步一步地向莫易走过去，眼神颇为冷漠地盯着他。
　　奉渝肃立一旁，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瞧不出喜怒。
　　莫易看到朝叹从龙椅上下来的那一刻，扫了一眼奉渝的神色，就马上跪下行了礼，一声“臣莫易参见圣上。”清响回荡于殿内。
　　以莫易的耳力，他自然听到自他来后殿内发生的一切响动，也自然知道这茶盏是如何“摔碎”的。他深谙朝叹的心思，不过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意思是莫易你的司马昭之心，朕现已悉数知晓，盛怒之下，你焉敢造次？
　　可这连番动作，以及这点小把戏，却勾起了他内心稍带些恶意的兴致来，于是他从善如流地行了个礼，眼睛却同样冷漠地回视着朝叹，打算看看这小皇帝后招又如何。
　　其实朝叹走下龙椅就后悔了，怪他自己考虑不周，一步迈下来，直接比莫易矮了一头，气势霎时被压过半截，本就是色厉内荏，可眼下却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妄图用眼神威吓住莫易，维持住自己表面上的盛怒。
　　不知是否自己的一番佯作虚势确实起了作用，莫易立刻行了礼，他心底暗舒一口气，正打算含沙射影地质问两句，然后见好就收。却见莫易抬起头，毫不避讳地以同样冷漠的眼神定定地看向他，不，与其说是冷漠，更不如说是挑衅。
　　朝叹心底一骇，他才发现，莫易这双眼睛，像极了虎视眈眈的狼，一瞬不瞬地窥伺着自己的猎物，眼底的锋芒仿若能杀人于无形，随时能将眼前之人拆吃入腹，只这一眼便击溃了他的虚有其表，让他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使得向莫易紧逼的脚步不免一滞。
　　此时，奉渝沧然的声音在背后适时响起：“丞相以为……圣上为何如此动怒呢？”
　　闻言，莫易望向朝叹的瞳仁骤缩，杀意一闪而过，那转瞬即逝的杀意，快到朝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去看时，只见莫易脸上挂着甚至可以称为谦和的微笑，目光和善地看着奉渝，无不令人如沐春风地说道：“奉太尉，实不相瞒，莫易不知，不敢妄度圣心。”
　　碰了一颗软钉子，奉渝神情一肃，却也无话可说，此刻时机未到，并不好于此事太过纠缠，既然莫易已经先退了一步，他便不得不以一种近乎生硬的客套口吻说道：“既然莫相不知，不妨由子先告知莫相，近日荒幽动荡，据闻一群草寇揭竿而起，自称“月禾师”，为首之人名唤朋月禾，于麓谷起事，几月之内，已攻略数乡，收编信徒者众，当地郡守左进甫特上奏请兵镇压，时逢圣上登基之际，圣上为此颇为不快。”
　　莫易颔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道：“有劳奉太尉，此事易也有所耳闻，能为圣上分忧是吾等为人臣子之幸，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易今日前来其实另有一事，希望此事能聊慰圣心，暂解帝忧。”
　　多亏奉渝解围，在朝叹落荒而逃之前，挽回了他最后一点作圣上的尊严，但他还是暗自咬牙切齿——凭什么莫易可以事事恣意妄为，只是习惯性的夺取主动，而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可转念一想，刚刚奉渝短述的几项莫易的功绩，哪项是他能企及的，只凭皇帝这么个头衔，自己就妄想和莫易一样字字千钧了？快别做梦了，不是每个人都是奉渝的。
　　魏初已经拾掇干净，向圣上望去，看出此刻对于莫易的无可奈何，是真的激起了圣上的怒意，竟让他整张清秀的脸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未敢多言，魏初拿着收拾好的杂物，悄声退出大殿。
　　朝叹挤出一丝笑容，但只是勉力扯动了一下嘴角便很快消失，倒更像是种冷笑，然后好像才发现莫易一直跪着一样，开口道：“丞相快请起，既如此，莫相不妨说说何事能欣悦朕心，朕实在好奇。”
　　“进来罢。”莫易稍稍提高声音命令殿外的人道。
　　话音刚落，芜青便推开殿门，手捧着长约三尺的银色剑鞘，其中双剑入鞘——正是朝稷那□□宫时手持的鸾螭双股剑。芜青入得殿内，便毕恭毕敬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将神兵呈在朝叹眼前。
　　莫易走过去，轻抚剑鞘，眼中流露出沉迷惊叹之色，而后颇有些不舍地转身，对朝叹拱手道：“相信圣上有所耳闻，此物便是当年滕国的护国神兵鸾螭双股剑，灭滕之战过后，该剑便入我国库，再于朝稷冠礼时，由先帝赐之，而如今朝稷以下犯上，意欲逼宫，此剑便被臣等缴获，今日前来特将神兵进献于圣上。”
　　闻得此言，一旁的奉渝却再也按捺不住，怒道：“莫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易轻哂：“易只觉得神兵当配明君，自古霸主征战天下，铁骑定乾坤，怎能不持一无双利刃在手？圣上可知，此剑初问世时，铸此剑的滕国神匠仲鸢，便放出狂言‘神兵降世趋天下，干将吴钩暗昧尘。’意味鸾螭将引群雄竞逐，古往今来的利器都无法与之相比。”
　　朝叹有些惊异地看了莫易一眼，他竟不知自何时起莫易对他抱有如此信心了。便不由仔细打量起这所谓神兵。
　　剑鞘无甚出奇，外观十分古朴，却隐隐散出一股生人勿进的肃杀之意。
　　他单手抓起剑鞘，发现入手极轻，微一用力使双刃出鞘，如此一来，他立时明白奉渝的怒意不是毫无来由，剑身不过露出寸许，却森寒逼人，无甚出奇的剑鞘衬得剑身更加夺目，让人莫名胆寒，这剑恐怕另有隐情。
　　他定了定神，一把抽出鸾剑，尖鸣破空，利刃出鞘，引得他不禁伸出双指由下至上轻抚剑脊，从剑鄂至剑尖颜色渐渐变为暗红色，宛如吐着毒信的银蛇。剑刃泛着阴幽的光晕，毫无避讳地透出嗜血的躁动，竟给人一种难于掌控的诡邪不详之感。
　　仿佛只这轻触已被割到一般，朝叹一惊，迅速收回了手，将鸾剑入鞘。
　　想也知道莫易不会安什么好心，自己不仅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现在手上还拿着块烫手山芋，想到这里，朝叹气得发抖，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多谢丞相，这剑……朕很喜欢，没有别的事情，就先退下吧。”说完，就背过身去，他真的一刻都不想再面对这个人了。
　　“是。”莫易应了一声，便躬身行礼，带着芜青退出大殿，未见任何异色。
　　奉渝也早已神色如常，自觉不该继续留在这看圣上笑话，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圣上，此物甚为妖邪，臣认为圣上还是避免随身携带得好。此剑传闻众多，早在滕国甫一出世，就引得江湖混战，群雄趋之若鹜，确实应了仲鸢那两句诗。但其后几任使用者，无一例外，全部横死，包括其铸者仲鸢，滕帝李正元，甚至先帝和朝稷，以及众多一度称霸江湖的侠客义士。所以渐渐地关于此剑不详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人皆避之唯恐不及。天桥撂地说书艺人在说书时，甚至为仲鸢所言加上了后两句……”
　　见奉渝沉默半晌，朝叹心底更加慌张，他下意识往上拢了拢宽大袖子，颤抖着声音问道：“后两句是什么，将军但说无妨。”
　　“万骨枯亡魂泣刃，锋芒霸侯祭山河。”
　　闻言，朝叹像是受了什么冲击，踉跄着后退两步，便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奉渝。
　　看着朝叹的惊慌失措，奉渝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告退。
　　要知道，在其位司其政，若要天下归心，从来高处不胜寒。
　　奉渝走后，朝叹似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殿内冰冷的地上，空旷的殿内，陪着少年的还有不远处，跌落出鞘的鸾螭，兀自泛着阴幽的光。
　　他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原来莫易真的想要他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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