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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天涯共此时
中午李生与杜娘做了好些吃食招待我们,莺儿不停嘴的给我们讲着各种她杜撰的故事笑话,逗得我们四个笑得不停。
莺儿忽的跑下桌冲到殿下面前,把一张小脸放在殿下膝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殿下,道:“大哥哥长得好看,娶了漂亮的大姐姐!”
李生忙去拉莺儿:“别把大哥哥的衣裳弄脏了。”
莺儿晃了晃身体,钻到殿下怀里,直嚷嚷:“我要大哥哥抱!”
殿下也是一脸喜爱,拦住李生,把莺儿一把抱坐在腿上,问道:“莺儿今年多大?”
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道:“八岁。”
“你们夫妻二人,为何苦守在这荒郊呢?”我问杜娘道。
杜娘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我们也是不得已躲到这里,现在的田税一年比一年重,家中实在承担不起。”
殿下皱了皱眉,道:“怎么税赋现在这么严重吗?三十税一,大明官定的税率可不高呵。”
李生晃了晃筷子,道:“朝廷年年要打仗,成日里嚷嚷着要收这个税、那个税,也不知中间多少黑手。我们辛苦耕作,这田粮就白白的给了朝廷。现在大家都这样,躲起来不登户籍,让朝廷找不着,就不用交税,自在山中生活。”
我不由得道:“百姓若不赋税,朝廷没有钱粮以冲军饷,外不能退敌保我山河,内不能建设养我民生,如何发展呢?”
他搔了搔头,迥然道:“我不懂那个,不过朝廷怎么会没有钱,皇上身上抖出来的虱子都是金的,朝廷怎么会没钱。”
我和太子殿下相视一眼,无奈的笑笑,便聊了些其他的。
至晚,沐浴后,李生只当我们是夫妻,叫我们睡在一屋里。
我看着那张梨木大床,头次与男子独处一室,怯涩的不敢言语。
太子拉开一张藤椅,坐在上面,柔声对我道:“你且去睡吧,我便在这里守着,不必担心。”
我低着头,对他道:“殿下身份尊贵,这一夜睡在藤椅上,怕是明日筋骨会痛。”
他温柔的笑着,道:“无妨,我常年带军,并不在意这个,你安心睡吧。”
如此静默许久,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盯着他,垂下视线,拆下头上发簪,漆发滑落胸前,红烛灯影,莫不静好。
我走到床边,伸手去拉床慢。
“不要拉,让我这样看着你最后一夜可好,仪儿。”他的声音低沉,语气轻柔,让人无法抗拒。
我的手抖了一下,缓缓放下,也不忍回头看他。
我一夜和衣而眠,紧紧捏着被子,面朝墙壁。红烛已熄,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想了好久,鼓起勇气,轻声问道:“殿下,你可睡了吗?”
久久没听见回声。
我起身,夜里有些凉。
我乘着月光,殿下坐在椅子里,手里拿捏着我的玉簪贴在心口,已经睡着了。我的视线久久的挪不开,那日在桃林他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子里。若父亲没有为我定下婚约该有多好。我轻叹一声,扯来棉被,盖在他身上。便躺在床上,心事重重,辗转入眠。
第二日,李生早早做好餐食,杜娘让莺儿来叫我们。收拾妥当,李生迁来黄牛车,往车上放了几筐瓜果,喊我们几个上去。
莺儿自己咕噜滚的爬了上去,殿下用衣袖掩了自己的手,扶着我上去。
一路上风香蝶舞,天空锦云连绵。
如是走了半天,终于见着了天津城门。
殿下许是担心被城中看见我们与李生夫妇同行,会有人对他们不利,执意先下了车。
莺儿抱住殿下的大腿,仰着头可怜兮兮的道:“哥哥能不能不要走啊,陪莺儿一起玩好不好?”
李生拉她回去,对我们道:“这孩子,也是太缺少玩伴了。”
莺儿个机灵鬼儿,扭股糖似的挣脱了李生的手,转身要我来抱。我抱起了她,她伸出圆润润的小手去抓我的簪子,我便取下一枚玉簪,问她道:“好看吗?”
她双手搅在一起使劲儿点了点头。
我把玉簪放到她的手里,她抓着玉簪好奇的把玩。
我对她道:“这玉簪就送给莺儿了,以后莺儿长大了,若有什么心愿,但可来京城陈璘府上找我。”
“这怎么使得!”李生忙到:“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啊!莺儿快还给大姐姐。”
“不要不要不要!”莺儿紧紧攥着簪子,跑到我身后躲着露出个小脑袋瓜儿冲李生吐了吐舌头。
我被她逗笑,对李生道:“无妨!一个小玩意儿而已。”
殿下抱拳退了一步,道:“大恩不言谢,二位,就此别过!”
我们目送了李生一家驾车离去,殿下突然开口道:“谢谢你。”
我微笑道:“殿下身上信物要紧,何况他是我们共同的恩人,我原是该出分力的。”
“走吧。”太子殿下遥望着城门,道:“不知城中如何凶险。”
我看了看他,道:“我相信外祖父。”
他侧目看我,微微一笑:“我相信你。”
到了城下,我们远远的就看见,城门戒严,比往日里多了一倍兵力,士兵手里各执画像,一一查验过往路人。
我远远地突然看见,高头大马上的一人,觉得格外熟悉。仔细回想后,突然认出那正是表哥陈诏,一颗心猝不及防,完全放松了下来,我高兴对殿下道:“是表哥!是外祖父派来的人!”
我和殿下快步赶了过去,这时外围的一个小兵,拦住我们吼道:“进城排队查验!”
我一抬下巴,冲着表哥,对小兵道:“我找那位。”
那小兵看了一眼,眼神里略有迟疑,他打量着我的容貌,突然想起什么,忙打开手中画卷,我瞄了一眼,那上面正是我的丹青。那小兵对比一番,突然愣住了,忙跑过去通传。
表哥听那小兵私语一番后,看了过来。他面上一喜,从马上跳了下来,快步过来,但瞥见我无恙,看见太子殿下后马上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他这一跪,身后将士自不必说,城门前百姓也都愣了片刻,跪地伏拜,全部高呼千岁。
我忽然想起在贵州遇到乱匪之际,林间也是这个景象,所有人对他跪拜高呼千岁。他自气度深沉,昂藏七尺,仿佛本就该是这天地间,万民的君主。
这样凶险的事,总算结束了,我暗暗想到,松了口气。
自天津卫城门,至我随军回到外祖家,再没与他单独说过话。
那日下午,我们且在天津知府府衙上歇息。一溜婢女排开,手中端着首饰,衣物。两个婢女服侍我沐浴更衣后,我也偷闲小睡了一会。
醒来后已是傍晚时分,丫鬟见我醒来,便走上前服侍,对我道:“小姐,我家老爷晚上安排了宴席,为太子殿下和小姐您接风洗尘。且有半个时辰,容奴婢为您更衣吧。”
我见她说话办事沉稳妥当,落落大方,甚是喜欢,道:“知府大人有心了。”
她招手,婢女们七七八八的围上来,为我梳头簪花。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奴婢荷兮,杭州人氏,因族中落难,便来天津投靠姑母。”
我点了点头,渠侬花奴是我一手调教,但远不及荷兮,让不禁我十分羡慕知府家的夫人。
这时外面一个婢女进来通传,道:“陈大人想见方小姐一面。”
表哥?我心里一喜,中午那时候并未顾得上和表哥说话,于是便叫快快请进来。
还未见其人,表哥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我家仪儿表妹,当真出落的亭亭玉立!”表哥已经脱去一身军装,换了常服。
我笑盈盈道:“五年不见表哥,当真一表人才啦?”
“自打收到姑姑来信,说你要来,祖母她老人家就一直心心念念。谁知道中途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家里还瞒着她老人家呢,只说你在保定感染了风寒,等病养好了在进京,你记着可别穿帮了。”
“外祖父外祖母身体还好吗?两位舅舅呢?还有炤儿?”
“都好都好!等你回去了就更好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一直也惦记着祖母炤儿,但眼下还有些其他要紧的事,于是便喝退左右,问道:“这事,京里闹得大吗?到底是什么人敢追杀太子殿下,可查出来了?”
表哥冷冷一笑:“是谁要对太子不利,大家不用猜都知道。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皇上又护着那人,只叫咱们把消息压下来,禁止走漏风声。你尽可放心。”
“到底是什么人?谋害储君这样大的事,皇上连追查都不追查了吗?”我好奇道。
屋里已经没人,他仍是不放心的往门口看了一眼,小声对我道:“宫里皇贵妃,皇上宠爱郑皇贵妃,连带着喜欢福王,一直想废太子立福王为储君,要不是祖父一干贤臣极力拦着,太子殿下他……说到底,恭妃宫女出身到底连累太子。”
“皇贵妃不过也就一后宫妇人,怎么有这么大能力?”我惊奇道。
表哥倒是了然于胸道:“皇贵妃为了福王可没少在前朝费心思,朝中不少大臣皆为她笼络,做出这等事也并不出奇。皇上专宠皇贵妃,连后宫干政这样的事都不闻不问,当真祸国妖孽。”
我突然想到郑姨娘,当真与皇贵妃是一家人。我又问道:“表哥,你可找到梅姑她们几个?”
表哥叫我放心,道:“一早就找到了,船老大亲自送她们下的船,梅姑和一个女医,还有你那两个贴身丫鬟,一个不少。她们留在这儿也不方便,我叫属下送她们先回去了。”
我猛地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我在保定府派出的那两队人马怎么样了。”
表哥无奈的皱了下眉头:“我们到时,走官道的那队,刚和杀手交上手,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但走私路的那队,我们到时,已经晚了。不过祖父厚恤他们家人。”
我叹了口气:“都是些无辜的人。”
这时门外婢女喊道:“大人、小姐,晚宴快开始了,老爷正等着二位呢。”
“走吧。”表哥看着我道,与我一同出门。外面婢子引路。
表哥对我道:“回头记得给我讲讲你和太子殿下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我笑道:“我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说的,总归也就是问几句,吃么?走么?”
“呵呵,倒也是。”表哥负手而笑:“听说姑父给你安排了一门婚事。”
听他提起,我倒也不像之前那般阴郁,只淡淡道:“姚公的孙儿,姚孙棨。”
“人怎么样?”
“就,还好吧。”我答道。
京城事急,次日我们便随军返京,一路上,表哥陪伴太子殿下左右。我在马车里,偷偷的透过帘子看着他们的背影,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知府大人指了几名丫鬟随行服侍我,我便特意讨了荷兮来。这丫鬟倒也像是个忠心可用的人,以后或者留在我身边,或者去服侍炤儿都好。
进了京城,十里长街,商户小贩鳞次栉比。其街市之繁华,楼台之瑰丽,人烟之浩盛,自非别处可比。钟鸣鼎食,自教人做一场君王梦。
如是行了半日,只见着街北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关着,门上匾额,金笔隶书陈府二字。正门前蹲着两个大石头狮子,东角门前列坐了十来个衣着华丽的人,远远见了我们马车便起身相迎。
近了,十几个小厮围了上来,扛行李的扛行李,牵马车的牵马车。为首的嬷嬷堆着满脸的笑意像是画像上的寿桃仙君迎了过来,上来扶我下了马车,换了顶软轿进门,穿过前院儿绕过正殿,后面是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厢房门前皆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上摆着绿萝文竹等花草。中间上房门口站着几个丫鬟,正低头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这时轿子落下,几个婆子打起轿帘,扶我过去,那几个丫鬟方围了上来,听到里面通传:“表小姐到了!”
我方进了门,瞥见几位舅母表姐分坐两旁,另两位姑姑搀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上来,我当下便红了眼睛,扑上前去,拉住外祖母的手,正欲拜见,却被外祖母一把拉入怀中心肝肉的叫着。
“我的好孩子啊,咱们祖孙多少年没见着,快叫祖母好好看看。长高了,长高了。”外祖母拿着帕子拭泪,众人好容易才劝住,又对我道:“风寒可好了?现下身上还难受不难受?”
炤儿也在旁边道:“姐姐没事吧,炤儿这几天担心受怕的。”
“没事的,只是感染风寒而已。”我吸了吸鼻子,也摸去眼角的泪,对外祖母道:“相见本是高兴的事,外祖母可别哭了罢。”
外祖母本是小户人家出身,十六岁的时候嫁给我外祖父为妾室,及至我母亲出嫁,在府中地位一直不高,连带着我娘也不得重视,好在娘亲当年爱慕父亲,也肯入方府为妾。后来外祖父正室染病而去,并无子嗣,我的两位舅舅成年争气,外祖母贤良淑德,得我外祖父重视,扶为正室,掌一府事宜。只是对我娘亲为人妾室一事,外祖母总是耿耿于怀,觉得愧对了我娘亲,所以也极心疼我们姐妹。
我心疼的摸着外祖母一头银发,道:“怎么才五年不见,外祖母头发竟全白了。”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余,精神大不如前了,想到这里心里难受,又止不住的哭起来。
和外祖母聊了好一会天,问了家里情况,问了我婚事等云云。细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叫我先去安置,等晚上和兄弟姊妹几个一起吃饭。我去了房间,梅姑她们正等我,又是抱着哭了好一会,问了好些事情,便已磨蹭到黄昏。
我叫梅姑去安排天津知府赠与我的那几个婢子,特别是荷兮,令外祖母怕我渠侬几个照顾我不顺心里,另指了自己房里头一个丫鬟叫青宁的伺候我。
叽叽咕咕了一整天,到晚上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坐在炕上看书,字里行间,却总想到那几日与太子殿下在荒野的事。索性放下书,看着窗外皎洁明月。脑子里却也只想得到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与他云泥之别,何来良人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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