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羽倾城

　　茶杯轻轻搁在桌上，雪水泡的茶，在聂国的蓝瓷杯子里显得格外通透。梁后漫不经心地看着杯里的茶叶打旋儿，挑起秀眉：“哦？那凤姑娘还是信佛的？”
　　探子低着头：“是的。公主殿下往毓清宫去了一趟，凤姑娘便说想寻个会念经的，说是要悼念父母。”
　　“宫内祭奠这等晦气事，岂是她一个无名无分的丫头能做的。”梁后冷笑，转念一想，随即抿唇一笑，“不过，既然凤姑娘一片孝心，就把冷宫里的芳司言请到她那儿去吧。”
　　聂紫须随口一问，等来的便是这位芳司言。
　　印雪说，芳司言虔心佛道，从前深受太后和先皇后的喜爱，但新后受封，芳司言便被冷落了，她亦不愿出宫，自己搬去了冷宫住。
　　芳司言不过五十岁出头，但面目十分苍老，皮肤冷白枯槁，虽然头发梳得整齐，但已有一半花白，衣衫也体面，但总觉人仿佛很清瘦，那厚重宽大的袄子里只撑了一具骨似的。一双眼睛半眯着，灰蒙蒙的无神采。
　　“印雪，你们都退下吧，留芳司言陪我就是了。”
　　为了坐实念经守孝的意图，聂紫须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白衣裳，头发也没束：“芳司言不必拘谨，我同你说说话罢了。”
　　芳司言微一点头：“老身早已不是司言了，唤我芳姑就好。姑娘有佛心，很难得，这梁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诵经的声音了。”
　　“听闻芳姑从前侍奉先后礼佛，是不是也在这毓清宫里啊？”
　　芳司言抬起头来，在宫里看了一番，点点头道：“是在这宫里，不过，毓清宫，已变了样子啦。姑娘是为何会住在此间？”
　　聂紫须早想好了说辞：“哦，我是太子殿下从宫外带回来的，皇后娘娘似乎不怎么喜欢我，不过给我安排这毓清宫倒是很气派，还是先皇后用过的，不知何故呢。”
　　“啊，”芳司言轻轻张了张嘴，眼睛睁大了些，盯住聂紫须道，“姑娘，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很像太子殿下年幼时画下的仙人哪？”
　　“对，公主殿下曾提过，怎么，芳司言也晓得？”她皱了皱眉，这梁诺仙的画像怎么谁都看过。
　　“呵呵，太子殿下那幅画呀，后宫里待久了的人都见过，他逢人便拿出来。”芳司言神色慈爱，“但当今的皇后娘娘不喜欢他谈论仙人，后来太子就不给人看了。”她顿了顿，才回答了紫须的疑惑：“太子殿下喜欢的，皇后娘娘大凡不喜欢，所以，才会让姑娘，住进这毓清宫哪。”
　　“这毓清宫不好么？”
　　“好，好，当然好了。”芳司言忽然扯开一个惨淡的笑容，“住在这里，说不定还能见到先皇后呢！”
　　“啊？”紫须低呼出声，“可，可是先后不是已经……”
　　芳司言眯起眼睛，阴恻恻地笑着：“你知道先皇后是怎么薨的么？”
　　紫须心里一惊，难道这芳司言知道内情？可她为何要告诉一个陌生人？她不知该不该听，但仍是压低了声：“向姑姑指教。”
　　芳司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悠悠地说道：“先皇后清心寡欲，慈爱宽厚，原本深受爱戴，只是，旁人都不知，原来先后侍奉的，根本不是佛祖，而是——邪魔！”
　　有天夜里，先后在佛堂抄写经书，纸用尽了，芳司言便去取，回到佛堂门口的时候，只隐约见到里面有一个人影，站在佛像前的位置，低声喃喃道：“侍奉十载，汝心甚诚，圣门将开，吾即临世，以汝之命，续吾之魂。”最后一句八字，说了三遍，那人影就不见了。芳司言这才敢推门进去，只见皇后娘娘伏在案上睡着了。
　　把娘娘叫醒后，芳司言将刚才所闻告知，但皇后说她是花了眼。此后一连数月，每逢初一十五，芳司言都会发现同样的事情，而皇后娘娘的身体也日渐病弱。有几回，芳司言整夜守在皇后身边不走，那人影就未曾出现，但当夜皇后抄写的经书上，便会莫名出现“以汝之命，续吾之魂”八字。
　　久而久之，皇后侍奉邪神的说法，就在后宫流传开来。皇上本就不信佛，因先太后喜欢才容忍，可先太后也是久病而薨，如今皇后又似被邪神入侵，似乎这宫中之佛，确有蹊跷。皇上大怒，可没有证据不好责罚皇后，只能下令让她禁足毓清宫，只有芳司言和一些打杂宫女侍候。但这样一来，皇后的身体愈发差了。
　　直到那天晚上，皇后本来在卧房，突然咳嗽不止，说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芳司言赶紧去请御医，回到毓清宫却发现皇后不在卧房。她灵光一闪，赶到佛堂，只见里面烛火绰约，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个高大，正是从前那个古怪人影，而另一个则好似皇后。
　　那高大人影紧紧掐着瘦弱人影的脖子，喃喃道：“以汝之命，续吾之魂。”芳司言吓得不敢动，待御医追来，那人影刚好说完三遍，仿若遁地一般消失了，而另一个人影则倒在地上。御医推门进去，见皇后娘娘双目圆睁，颈上一圈掐痕，已然断气了。
　　紫须听罢，胆战心惊，看那芳司言的模样，也有些可怖起来。她不信神佛，却信鬼魔，要说先皇后是被人害死，那是她先入为主，但芳姑说先皇后其实是误入歧途、引鬼上身，却也言之凿凿。
　　芳司言说罢往事，神情已颇有狂态，她盯着聂紫须，嘿嘿笑道：“先皇后以命饲魔，没办法转世投胎，姑娘若是见到，可要记得行礼啊！哈哈，哈哈哈！”
　　“来人！”
　　紫须慌张后退，扬声大叫，芳司言死死看着她，狠叫着：“这宫里的佛，不是佛，姑娘要念经，就念吧，念吧！哈哈哈！”
　　几个丫头冲了进来，架住芳司言老弱的身躯，将她拖了出去，消失之前，她犹自大叫着：“念吧！念吧！”
　　印雪扶住紫须：“姑娘没事吧？我去告诉太子。”
　　“不必了。”紫须摇摇头，“此事你不必往外说，免得太子担心。”
　　喝了安神茶，却仍不能闭眼，否则便想到芳司言所说黑影的模样。那从前的佛堂，会不会就是这前厅？不，大概是内舍的屋子。先皇后住的卧房，就是她现在睡的那间？芳司言说先后未能转世，魂魄尚在……
　　紫须心事重重，胡乱吃了晚膳，让印雪守夜，早早便睡了。只是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低低的诵经声，断断续续，伴着几声咳嗽。她睁眼一看，窗外黑影憧憧，好似有一人站在门外，极其高大，似飘似立。
　　“啊——”
　　“姑娘怎么了？”印雪醒了，赶紧问道。
　　“门外！门外有人！”聂紫须指着窗外黑影，语不成声。印雪要出去看，她又紧紧拉着她衣袖，不敢一个人。印雪只得扶着她来到窗口，推窗一看，外面几枝粗壮的梅树，积雪深重，风声呼呼，别无他物。
　　“姑娘，没人，别怕。”印雪拍拍她背心，“想是被那芳司言吓坏了，不打紧的，奴婢不合眼了，您安心睡吧。”
　　聂紫须哪里还睡得着，叫人冲了一壶茶，在桌边坐了半夜，天光熹微才躺回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宫里各人已忙活开来，自己却憔悴了。
　　她惊惧之中，凭空倒多出些冷静，开始思考起这事来。昨日知晓了宫中一件秘辛，不，是否算得上秘辛，还不肯定，不过大抵是常人禁言的。目前有两个疑点，其一，这邪灵之说，究竟是否可信？自古以来许多巫蛊之祸，都是宫廷争斗做出来的障眼法，芳司言从未亲眼见到那人影的真身，也未见到如何降临如何消失，惊慌之下看花眼也有可能，或许是凡人演戏。其二，芳司言看起来疯癫已久，长住冷宫怕不是自愿，那为何印雪偏偏找了这么个妖言惑众的人物来？是谁把芳司言推到我跟前的？故意要吓我么？会这么做的，是皇后，也可能是，公主？
　　谋城说过，梁宫里谁都不能信，唯有梁诺仙一人，会真心相待。可是，他的话又准不准？他对梁诺仙，还有梁宫的其他人，真有这么了解？如果谋城在的话，他会不会希望我调查先皇后之事……
　　聂紫须吃了点东西，北国天寒，只能多吃。喝着姜茶，对印雪道：“你可知道从前的佛堂设在哪个屋子？我想去看看。”
　　印雪皱着眉：“姑娘，昨夜刚被芳司言的胡话吓了，怎么还要去看旧佛堂？”
　　“哦，你知道芳司言说了什么？”
　　“我是把芳司言送回冷宫的时候，听说她总是胡言乱语，冷宫好多罪妃和宫女，都是被她吓疯的！”印雪急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若早知是个疯子，定不会带给姑娘！”
　　“好了好了，你进宫时日短，这也不怪你，”她这口气倒像是进宫多年一般，“可既然你从前不认识芳司言，那是谁告诉你她会念佛经的？”
　　“是阿罗呀，她平日最喜欢到处转悠，宫里的事情，问她多半知道。”
　　紫须回想了一番，毓清宫确实有个叫阿罗的宫女，身子瘦长，大嘴小眼，样貌平平，但言行颇为可爱，平时做些端茶倒水的活，也不是贴身的人。“我当她年纪很轻，却进宫很久了么？”
　　“阿罗的表姨是宫里的老姑姑了，因此她十岁就进宫，到现在也七八年了。”
　　“那她姑姑在哪里当差？”
　　“从前是侍奉先皇后的，现在司衣司当差。”
　　司衣司？也是个不着不落的地方，却不知是谁那头的人。“阿罗听岔了消息，也不是故意的。你还是同我去从前的佛堂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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