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乌鸦羽毛
乌鸦羽毛
我们下了巴士,步行到了租车的地方,却被告知车已经被租完了。负责的人说大部分车都在昨天下午租给了一个纪录片拍摄团队,仅剩的一辆又在沙暴中抛锚了,今天早上才找人帮忙推回来,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我和乔(Joe)对视一眼,心里暗道不妙。太阳无情地晒着这一整片黄色的土地。
我来自马里兰州东部的一个小城,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律师。从小我就偏内向,不喜欢户外运动,经常沉迷阅读。高中的时候遇见了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诗集,乍读之下惊为天人,很快对拉丁美洲文化产生了兴趣。现在我随身笔记本的第一页还抄着他的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高中毕业后我曾打算从事文学创作,但是我妈妈希望我学点“有用”的。最后我在加州的UCLA修学了人类学,现在正在读研究生,主攻语言人类学(linguistic anthropology)。虽然当初决定到遥远的加州学习还是带了点赌气的成分,但是UCLA确实有很不错的美国原住民研究课程。我专业的教授还给我介绍了在印第安人保留地工作的学者,让我暑假可以一起去实习。
现在我正在亚利桑那州的Tohono O’odham保留地边缘的加西亚农场路边(Garcia Ranch Rd),和路上偶遇的同伴乔一起对着茫茫沙漠相对无言。
租车行的工作人员看我们实在太可怜,好心提醒说不远处有个可以租马的地方,没准可以骑马去到不远的部落。我和乔就强打起精神朝着租马行出发了。
我和乔是在来的大巴上认识的,我要前往一个位于保留区东北部叫做Yohuallihecatl(夜风)的小部落,而乔要去往一个更北边的大部落。我们坐大巴沿着加西亚农场路一直坐到位于保留区内的Garcia strip下车,步行五分钟到达了租车处。现在我们朝着工作人员指的方向寻找那个出租马的棚子。
其实那地方也不算太远,走上15分钟左右就到了,只是天气实在是热人,太阳也晒得慌。走到时我和乔早就已经快把背包里的水喝了个干净。一走进,一股浓烈的马粪臭差点没把我们掀翻。说是租马处,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小棚和一个小屋,站着三个人和一条黑狗。那年纪最大的应该是老板,身边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健壮男人。两人都有着古铜色的脸庞。还有一个男人在棚子的另一边,似乎在整理东西准备出发,身边蹲着一只脚长得非常不协调的黑狗。
老板说乔要去的地方太远,骑马走不到,但是我要去的地方可以在天黑前走到。他停了停继续道,乔可以租一匹马走到最近的人家住处过夜,第二天再叫人接他过去。我要到达夜风部落前似乎会穿过一片沙暴频发的路,老板说让阿斥克(Achak)带路就可以了。站在一旁的阿斥克似乎不是很友好,用鼻子对我们冷冷地哼了一声。
阿斥克似乎非常不喜欢我们。他仰着头用鼻孔看着我和乔,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两百美金,我就带你走。”
两百??租马就只要二十美元,更何况我一个穷学生哪来这么多钱。我和乔都惊叫出了声。老板也一副奈何不了他的样子。
“你们这些白人就是金贵。不肯出这钱还想过沙漠,就不怕不小心死在哪个角落吗?”他说话十分难听,最后还笑了起来,似乎他说的话娱乐到了自己。
我着急了起来,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我今天已经和教授说好会到那边,而且现在除了骑马根本没有别的方式可供我选择。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我要去顾阿奇区(Gu Achi District), ” 那个正准备出发的人转过身来,脚边跟着那只长腿狗,“我带你一起走吧。” 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展开,呆愣了片刻后拼命地点头,语无伦次地试图表达感激。但是千言万语大多都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我的眼泪也差点憋了出来。阿斥克在背后不屑地啧了一声,用我听不懂的话咒骂起来。
我有点担心自己过激的反应会不会显得太失礼,但那人却宽容地笑了笑。他走过来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哈利(Xalli)。”我也赶紧自我介绍了回去。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他的样子。
哈利也是一个美国原住民,大概四十岁左右,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墨色的瞳孔。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混杂着几条编着发绳的小辫子。虽然人到中年肌肉有点缩水,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影子:虽然不算健壮,但也很健康。他上身赤裸,衬衣搭在手上,下身穿着破旧但是洗得很干净的牛仔裤。腰上挂着一支掉了漆的笛子和一个旧牛皮口袋,牛皮口袋上浓墨重彩地画了质朴的花纹,散发出淡淡的香料味。他并不是一个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或者记住的人,但是非常耐看。他的五官长得恰到好处,同时点到即止,虽然现在脸上依旧有了皱纹,不知道年轻时又是如何讨人喜欢的模样。他身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眼睛。眼角有浅浅的笑纹,微笑的时候让人感觉很温暖。如果要比喻的话,像阳光?不,可能更像阳光下温暖的沙子吧,会被踩踏,会被吹散,但最终还是会回归原样,不留下任何一点伤害的痕迹。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我的手上突然一阵湿漉。低头一看,那只长脚黑狗正在舔我的手,还一边起劲地摇着尾巴。它的脖子上用一根土红色的绳子挂着一个有锈色的小铃铛,眼神里闪着一种上了年纪的老狗特有的狡黠光芒。“过来,老爹(papi)”,哈利叫道。老爹看了看我,等我摸了摸他的头,一路小跑回到了主人身边。
“他叫做老爹吗?他的腿可真长。”我说
哈利听了后笑了。
老板牵来了两匹马。一匹毛色纯黑身材高大,另一匹花白相间骨架偏小。其实这些马跟我以前骑过的马比身材都偏瘦小,但是神情上却都透露着一股悠闲的傲气,对人爱理不理。这沙漠里的马都活得像骆驼吗?我想道。
那匹花白色的马叫做冉波(Rambo),我就要骑着它走过这片沙漠。
我实在是不怎么擅长骑马,爬到马背上着实花了我好一会,人也显得特别狼狈。老板哈哈地笑了起来,阿斥克也很不给面子的爆发出了震天的笑声。我有点尴尬地抿了抿嘴,耳后被火燎了似的烧了起来。
哈利在一旁也安静地笑着。接着他拍了拍黑马的背,蹲下身子随意地抓了把沙子。
他的手又厚又大,手指上长着不知道被什么磨出来的老茧。仔细看去,他深色的肤色里还隐隐藏着几道发白的陈旧疤痕,不知为何反而透露出一种成熟男人的游刃有余。真的很男人啊,我偷偷地想,低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别说老茧了,连晒痕都没有一点。之前不知道在哪里弄的细小划伤现在已经结了痂,暗红色在苍白的肤色的映衬下特别眨眼。我感觉把视线挪到了别处。
哈利放松手掌,定定地看着沙子从手指的缝隙中滑落下去。他就那么认真地看着。
沙子落完了他就站起身掸干净手上残留的沙粒,翻身上了马。
哈利拉着缰绳控制马转向我,问:“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跟着他一前一后出发了。走远前我低头看了看他洒下的那把沙子,沙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分不出新旧。
没一会儿,马棚就在视野中慢慢变小了。我时不时回头向乔招手,但很快他也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转过身专心骑马。哈利永远比我快一个马身,稳稳地在我面前带路。他很安静地注视着前方,我也找不到什么话说。路上只有缰绳搭扣碰撞的声音,老爹一路小跑的铃铛声,和马蹄声。不一会儿,路边的植物变少了,连马蹄声也没了。只剩下沙和沙互相挤压的声音。
沙漠像凝固的黄色海洋,明明暗藏着险恶又汹涌的波涛,却在表面上装出一副安静祥和的样子。
我跟在哈利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很久,直到我们路过一个小土丘。
土坡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不过都带着一种黄土色,看上去脏兮兮的,我也分辨不出来它们都是些什么品种。但是地上匍匐着一片紫色漏斗状的小花,中心有一点嫩黄的花蕊。它们鲜艳的颜色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就像用来装饰的假花一样。“这花开得真好,”我没话找话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哈利突然一拉缰绳,黑马原地踏了几步,停了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赶紧也拉了缰绳。当我在偷偷反省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哈利翻身下了马,径直朝土坡走了过去,停在了草丛前面。他蹲下身,认真地看了起来。我正要开口询问,喉咙里只挤出半个音节,他就眼疾手快地采下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紫花,熟练地别在了头发上。这并不是什么风俗,这种大姑娘才会做的事他做的如此坦然和熟练,着实让我发了好一会楞。他带着歉意对我咧了咧嘴,翻身又上了马。
老实说这娇嫩的紫花并不适合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佩戴。虽然在哈利戴着有点别扭,但也没有到令人发笑的程度。阳光下这朵蓬发的花反而柔和了哈利脸部的线条,我恍惚能看见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很抱歉。”哈利突然开了口,“他不该对你那么失礼。”
我对他的突然开口显得有点措手不及:“不不不,我可以理解他,毕竟白人确实对你们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我有点沮丧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哈利认真地看着我,“上一辈的仇恨就留给上一辈。不放下是无法前进的。”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喉咙哽住了。
“确实有很多我的族人埋怨白人的所作所为,但是他们其实只是为自己懒惰找替罪羊罢了。”哈利继续说道。
“这真的是非常超脱的看法…”我由衷地感叹。
“是我一个朋友教我的。”哈利低下头笑了笑,在我求知的眼神下继续说道,“他是我们部落最聪明的学生,最勇敢的战士。人人都爱他,羡慕他。”他的视线落在地上,嘴角带笑,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
“他也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他是最好的友人,最好的老师…”
“….和最好的伴侣。”他说到这里时,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咽下什么,又像是怕什么要脱口而出。
“听起来他真的很厉害。”我由衷地夸奖道。
哈利像是有点害羞地笑了,仿佛他也被表扬到了。“他四年前肝癌去世了。”
我呆愣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哈利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他似乎是知道自己不能陪我到最后,缠着我收养了Halona—我的女儿。”
“她天生就腿有残疾而且出生时家里已经有好多孩子了,她的原生母亲养不起她,我们在十三年前收养了她,并给她取名为Halona—快乐又幸运的孩子。”
“现在只剩我和她了。”
哈利像是漂流的人找到了浮木,跟我这个陌生人倾诉了起来。
现代民族学家发现,在三分之二的印第安部落中,人们认为青少年的同性恋是合乎道德的,是可取的。当时印第安人的婚姻制度还处在纯粹的财产交换的阶段。他们认为:男女之间的□□和婚姻,是一件极其重要的经济往来事务,不应随意处理,而同性恋却并不牵扯财产问题,仅仅作为青少年满足性要求的一种形式。他们认为婚外恋比同性恋更坏,危害更大。而天主教的殖民者被他们中盛行的同性恋行为所震惊,严厉地处死同性恋者。
回忆在他的眼睛里聚集起来,沾湿了那些松散的沙子。他又一次望向了远处的地平线,蓝天和沙丘的交界被安静翻腾的热空气微微地扭曲。
他似乎是陷入了年轻的回忆里,脸上眼角纵横的沟壑和细纹也挡不住他眼底翻腾的活力和轻狂。他似乎不再是那个说话温吞的平凡中年人。他的眼神依然温柔,只不过随风而逝的年轻生命力又席卷而来,把他又变回了那个肌肉紧实饱满,眼神明亮天真的年轻阿兹特克人,和同样年轻的玩伴驰骋在这片创造了他的美洲大地上。
他曾经跟谁一起合作打猎来向大人们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和谁半夜分享从家里偷带出来的母亲酿的酒,在天际微微露出鱼肚皮的颜色时才摇晃着潜回住处。他们会在清晨跟随父母出门劳作,在午时饭后的昏昏欲睡地听祖母讲故事。在部落南面第三个土丘上,他在西下的太阳前静静聆听了谁演奏的笛曲,又在无垠的星空下为谁清唱了家乡代代相传的歌谣。
男孩子们的掌纹在紧握的潮湿手心里纠缠不清,眼神却因为害羞偷偷地飘到了一边。
盛夏的傍晚仍热得人神魂不安,不肯消散的温度执着地把对方的气息送到自己面前。少年们就在青春的悸动和手足无措的慌乱中交换了彼此的心意和呼吸。
月光在那一晚为他们做了甜蜜的见证,但也在二十三年后的那晚把那个人从哈利手中带走了。
春天的时候,紫色的小花贴着地面爬满了部落后面的山脉,在沙和砾石布满的斜坡上骄傲地盛开着。当地人叫它们紫色的垫子(purple mat)。即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它们也选择不管不顾地大把挥洒自己的生命和美貌,被周围单调的黄沙衬托得愈发娇嫩。
哈利偶尔会想,这片地上总共也就长得出那么些花,哪怕不美得那么用力,开得那么放肆,也是会有鸟来帮它们传粉的,所以真的有必要吗?他这话也只敢心里想想,若是被他坚信万物都该像这花一样美丽地活才有意义的祖母听见,回家少不了一顿揍。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巧地择下了一朵开得最旺的紫垫,偷偷摸摸地从背后插在了哈利头发上。哈利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笑嘻嘻的脸庞。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那个人弯成了月牙的眼睛里,又在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上转了一个弯,闪得哈利忍不住眯了眯眼。同样年轻的哈利似乎是恼羞成怒了,红云浮上了他的脸,举起手作势要打那个人。打闹中那朵紫花从鬓角边落到了地上,那个人也笑着跑走了。哈利追了几步发现他已经跑远,只好红着脸骂他是四肢发达的无毛猴,原路返回到那丛开得正艳的紫垫前面。
那朵紫花安静地躺在地上,哈利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把花捡起来小心地拢在手心,带回了家。
紫垫的花期并不长,没多久就谢干净了。不过来年三月它们又会生机勃勃地开放。二十四年后的又一个春天,哈利站在山坡上,脚下又是一片盛开的紫垫花。风从沙漠的另一端不远千里地吹过来,吹散了他身上的稚气和天真。
因为生活要天塌下来,压垮他,所以他就学会了顶天立地。
而现在,他早已不再年轻,头发上绑着一朵多年前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坐在马背上遥遥地望着远方。
一阵风贴着沙地行走,卷起了一层薄沙,在慢慢前进中把沙子洒回地面,最后在马蹄边撞散了。哈利眼里的回忆也随着风散了。
他有一种跟人分享了心情后如释重负,开心又自豪地跟我分享他收养的小女儿刚刚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
哈利拿起了别在腰上的笛子,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稳重的笛声随着风飘荡在沙漠上空。
我们一同看着远方。
因为远望是有力量的。
东面的地平线处有什么东西,不一会就变大了许多,像是一个极速前进着的怪物。
是沙暴。
我和哈利双双停下了马。
“这是一个小沙暴,不要怕”,他似乎是在安慰我,“但是我们得在这里分别了。我往东面去,你只要一直朝现在这个方向走,不到十五分钟就能到了。”他把手伸进了牛皮口袋,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儿,他拿出了一根黑色的羽毛。
“这是我昨天发现的áalihte的羽毛,送给你。”他把羽毛递到了我手上,真诚地注视着我,腼腆地笑了。
áalihte就是阿帕萨洛克语里的乌鸦(Apsáalooke),格罗斯凡特尔神话中将乌鸦作为唯一在大洪水中生存的动物。(Gros Ventre myth featuring Crow as the only original animal to survive the Great Flood. )我惊喜地看着这个动人的小礼物。
沙暴已经越来越近,狂风卷起的沙子形成了一堵实体的墙,铺天盖地呼啸着而来。两匹马都不安地原地踏步,我和哈利的头发被吹乱在风中。
“再见,我的朋友。”哈利似乎转身要走。
“等等!”我没过脑子就喊了出来,手慢脚乱地把笔记本第一页撕下来放到了他手里,“这个给你。”
哈利低头看了一眼,眼中充满了掩盖不住的惊喜,笑得更灿烂了。在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写着诗的纸后,我笑着说道,“再见。”
“再见。”他也笑着说道。
我们俩的马不约而同地向不同的方向小跑了起来。
我看见他骑着黑色高壮的马冲进了沙暴之中,身姿如同他那些在战场上冲锋的先辈们一般。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只剩下沙地上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我和冉波也在风中慢慢前进。
我确实没有和沙暴正面遇上,但天空仍变成了暗红色。等沙暴彻底远去的时候,太阳已经碰到了地平线。而我在心里猜测着以后会怎样和哈利再次相逢。
因为沙子的比热容很小,所以沙漠的昼夜温差极大。没一会风就变冷了,不仅带走了空气里沙子炙烤的气味,也带走了阳光在我皮肤上留下的热量,穿过被汗湿的衬衫,在我的后腰上掠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部落里零星的灯火变得越来越清晰,有一个人影在远远地向我挥手。我催促了一下走得不紧不慢的小母马,发现那正是(HERNANDEZ )赫南德斯教授,身边还跟着一个当地人。
我没等冉波停稳,就翻身下马跑过去和他握手打招呼。赫南德斯教授说他以为我今天到不了了,幸好他多等了我一会儿。在我简单地向他解释了我这一路上的经过后,我拍了一下陪伴我的那位偶蹄目朋友的屁股,它摇了摇棕色打卷的尾巴,不紧不慢地扭头瞟了我眼,抬脚走了。骑具上的金属互相碰撞摩擦,在夜风中有节奏地回响。若不是赫南德斯教授还站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他对我的担心,这寂寞而深远的禅意让我当真要觉得自己是这沙漠中的唯一一个人了。
尽管太阳已经下山,但是最后一缕夕阳还在地平线挣扎,明月在天空的另一边高悬,零丁的星星使得天空黑得愈发深沉。墨色的天空无端地令我想起了海,想起了大二下学期暑假一时兴起修的东方哲学。
那位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中年教授总喜欢扯着喑哑的嗓门在教室里大喊学生的名字,反反复复提起他最喜欢的一句老子的名言。东方的哲学总夹杂着含蓄隐晦的比喻,而我在午饭后的昏昏沉沉和夏日的炎热中也记不得多少内容。现在却突然一股脑跳进了我的脑海里。
那句话意思似乎是,干旱时鱼塘里的鱼会用唾沫互相滋润对方,但是这都不如彼此忘记在大江和大河中。
当赫南德斯教授和那位当地人领着我走进这个叫做夜风的小部落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晚风把冉波留在沙地上的足迹轻轻抹去了。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和哈利怕是要彼此忘记在大江和大河中了吧。
后附诗一篇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博尔赫斯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