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计夕醒来时，空气里弥漫着属于地下、干净阴冷的气息，上方的天花板一大半被笼罩在暗沉的阴影里。她侧了侧头，看见斜上方墙上长条形的冷光灯正发出柔和的浅黄色光芒。
　　就像是记忆里最后看到的光。她有些迟钝地意识到。
　　是了，我掉进了水里。

　　所以，这里是哪里？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干冷的空气被扰动，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拂过鼻尖。冷光灯的开关就在床头，金属制的圆形旋钮被微光勾勒出金色的弧线。她伸手将灯光调亮了些，曲起腿，十指交叠紧扣在膝盖上，沉默地开始打量眼前陌生的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而显得很干净。靠墙摆着一张办公桌，黑色的合金框架上是浅灰色的军用塑料桌面，桌角放着一盏小小的折叠式台灯，同样也是军品。一张折叠椅被推进桌子下方，只露出浅灰色的椅背。
　　她身下是一张窄而低矮的行军床——和联盟学校里的一样，但是泛黄的被子和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床单取代了学校里统一的蓝灰色卧具；一条灰色的薄毯，折了几折被当做枕头。这里的一切，都更接近废土。
　　战争开始后，城市被称为废土；而现在，联盟之外的地方都被称为废土。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条大了好几码的睡裙，过长的袖子被细致地翻折到手腕。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过大的领口滑向一边。从被窝里带出的温度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去，阴冷的空气覆上她裸露的肩头。她打了一个喷嚏，向床脚挪了挪，伸手去够自己的衬衫和毛衣——它们和蓝灰色的大衣、黑色的长裤一起被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脚，用她的电子笔记本压着。
　　黑色的军靴就在床边。她扣着大衣的扣子，站起身。
　　大衣被改成了适合她的尺码，右边的袖口也缝上了新的袖扣，袖带正服服帖帖地绕着手腕。

　　习惯性地旋灭冷光灯，她借着黑暗走向房门。金属的门把手带着冰冷的触感。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慢慢转动手腕。就好像她正要在开一本崭新的书，而下一刻它就会活过来，变得无比巨大，用威严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将她吸入另一个世界。她的手心沁出薄薄的汗水，门把仿佛变成古堡生满铁锈和枯藤的大门上一把同样老旧的钥匙，而此刻夜色沉沉，深秋微雨入骨，她听到一记浸着经年潮气的“咔哒”声直直敲进心口。
　　明亮的白色灯光流泻进来，她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房间外是一条宽敞的走廊，可以供三四个人并肩走过。走廊对面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亮着一盏壁灯，灯光倾泻在水泥的墙壁和地面。远处有微弱的声音沿着走廊传来，她犹豫着向外走了几步。

　　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咔”地一声打开。她猛然转身、后退，重重地靠在门框上。
　　从旁边房间里出来的人完完整整地看到了她的动作，长而直的眉毛在她“咚”地撞在门框上时骤然拧起。
　　注意到少女握紧的双拳和随时准备退入房间的戒备姿态，身形高瘦的军人停下了走向她的脚步，任由她惊惶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自己，耐心地等她慢慢确认安全。

　　壁灯的灯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斜斜的阴影。他的军帽上没有帽徽，只留下金色的帽丝带。金色的，代表将军衔，计夕回想起联盟教科书上的内容。但是除了一身蓝灰色的联盟军装外，他身上再没有任何一丝联盟军队的痕迹，没有肩章，也没有领徽。
　　熟悉的军装让她放下了一半戒备，那人注意到这点，带着一点笑意看着她道：“早安。”
　　不是刻板统一的完美声线，而是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计夕垂下眸子，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不同于联盟学校里，助教们隔着乳白色的热气、从瓷白色咖啡杯后轻启朱唇吐出的漫不经心的“早上好”。它带着郑重与安抚，带着它的重音与少眠的低哑，带着每一秒都有所不同的鲜活，而这些都汇成一种更为沉重的感觉，就像那首唱离别的歌，隔着风沙和血气，却生生透出一丝柔软的“愿你安好”的意味。

　　她正犹豫着是否开口，那人已经向她走过来。他摘下了右手的皮手套，用手心贴上死死盯着他、踌躇于退或不退的少女的额头。
　　挨得近了，计夕可以看见他军帽下的鬓角带着星星点点的银白，眼角也带着细细的纹路。好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他的眉心舒展开来，眼底露出一抹难以遮掩的疲倦。

　　他顺手揉了揉计夕的发顶，半蹲下来好让两人可以平视。
　　“这里是独立抵抗组织。” 他看着计夕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独立抵抗组织，这是叛军的自称。
　　计夕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像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她又确认似的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那人细细地看着她的反应，重新直起身。他黑色的瞳孔融在军帽的阴影里，“我是齐有杉，你跟我来。”

　　计夕落后他一步跟着，悄悄打量他的背影。齐有杉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间距几乎一致。他蓝灰色的军装有些旧但极为齐整，笔直的边线随着走动显出整个人的瘦削。他已经重新戴上了黑色的皮手套。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温和的、清脆的、缓慢的、低哑的声线，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夹杂着零零落落的笑声。
　　她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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