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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日
“时间差不多了。”杜知微拿开遮着脸的纸质资料,起身说道。计夕看了一眼护腕,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五点了。
休闲区里已是一片节日气氛,莉莉安被女人们笑着推向大厅中央。金发的副指挥官望着她,紧张得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音节,“莉。”
立式台灯被人们递到中间,摆成围着两人的心形,灯光透过灯罩上的镂空,亮成无数远远近近的星星。有人用口琴吹起轻柔的曲调。计夕跟着杜知微站在吧台旁,看着熠熠星光里的青年和女子。
“莉,我爱你,我……”威廉舌头打结,准备好的语句忘得一干二净。
在人们善意的笑声中,竟然是莉莉安先向前迈了一步,“我知道。”
计夕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想来她一定是在微笑。
两人本就只隔了没两步的距离,现在挨得更近了。女子伸出一根纤长的食指,抵在青年面前,堵住了其他所有的话语。
“你愿不愿意——”她穿着统配的衬衫、长裤和军靴,却如同身着嫁衣,来不及打理的长发在灯光下娇艳如清晨的蔷薇。地下有晴天,战乱避退,亲友相伴。她郑重地向愣住的金发青年伸出手,手心向下,呈一个托付的姿势,“这位先生,你可愿意——”
“——娶我为妻?”
计夕听到身旁杜知微感叹道,“鲜活肆意,顾盼生辉,风流占尽。”
大厅里的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口哨声此起彼伏,“愿意”、“答应”和“娶她”混杂成一片。
威廉笑起来,他握住莉莉安的手,顺势单膝跪下,“嫁给我,莉!”
鼓掌声口哨声简直要要掀了天花板去,口琴吹起婚礼进行曲。杯子被倒满啤酒,向新婚的恋人送上祝福。陆副官带头,明目张胆地趁机给上司灌酒。
计夕跟着鼓掌,仰头却看见杜知微皱着眉看向门口的方向——齐有杉不知何时来到了休闲区,沈择正在和他说着些什么。他敏锐地感觉到计夕的视线,抬眼间舒展了眉头,掩去了复杂的神色,冲她笑了笑,也跟着鼓起掌来。
示意“一切安好”的笑容,背后却是积雪沉重,将将愈折。计夕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想走过去。
“阿夕,不用。”杜知微一手拦下她,一手拎过一罐刚开的啤酒灌了一口,“呐,你看,我呢只是个史官,你呢,不过只是个孩子。”
“不用。”他摇了摇头,重复道。
几句话间,沈择已经来到了大厅的最前面。站在这里的,必然是有事要宣布——况且他素来为基地里的人们所敬重,人们安静下来,等着他说话。
教授推了推眼镜,平静地宣布道:
“‘特洛伊’将要完成。六年前人工智能用来灭绝人类的病毒,现在已经为我们所用,它将成为我们对人工智能和联盟的强力威慑和杀伤性武器。”
欢呼尖叫,鼓掌擂桌,有人疯狂地打开晃过的啤酒炸开酒色的礼炮,热辣的泡沫和情绪熏红了人们的眼眶,喜极而泣哪怕放声大哭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沈择走到杜知微旁边,低声解释道:“要推动‘诱饵计划’,需要让联盟的暗线知道我们的进展。”
杜知微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虽然沈择没有说得太直白,但在废土挣扎到现在的人,对于“追踪者”绝不会陌生。联系上教授刚提到的“对人工智能和联盟”,总有人开始注意到端倪。
把人工智能称为“仿生躯体”,而称联盟人类为“仿生人体”,不过是最拙劣的掩饰。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追踪者”带来的一切返还给人工智能,却一时无法接受“特洛伊”会对仿生人体无差别攻击。大厅里陷入了一片沉默,所有人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情绪,六年的漫长等待催化出的喜悦被突如其来的挣扎纠结死死掐住。
他们在选择。计夕突然意识到,也意识到了教授的目的。
六年前,联盟的人被剥夺了选择自身如何存在的权利。因为《永生法案》的通过,人们统一的接受了思维上传,他也因着“威胁大多数人的利益”而被判定为“反人类”的学者。六年后,在废土这个毫不起眼的基地里,他给出选择的机会,而人们的选择将决定联盟和自身的命运。
她听到大厅里女人的轻斥:“你疯了!他们可能曾经是你的朋友、同事、邻居。”
她听到有人低声反驳:“娘们唧唧,这种时候了还管什么。”
杜知微好像是醉了,他晃着手上的空罐,垂下眸子,催眠般地自言自语道:“春华秋实,生老病死,理所当然……生老病死,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计夕担忧地看着他。像是不满于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他又从旁边拿过一罐还没倒完的啤酒,狠狠地喝了一口,毫无预兆地大声笑道:“来个笑话怎么样啊,啊?”
迷茫中的人什么都听,生死抉择前不如一醉方休,这就如同醉鬼不能讲道理一样自然。大厅里的人们保持着坐或站的姿势,带着尚未退去的各种表情看向他。
“一个联盟的男人去联盟的酒吧,”他带着醉意开始说。
“联盟有酒吧吗?”有人配合地插嘴。
“以后肯定会有的。”他低下头,专注地晃了晃啤酒罐,确定里面还有一口酒在“哐当”作响。
对面的长桌上有人干巴巴地喊道,声音里还带着些许不自然,“那也得看仿生人体能不能喝酒!”
零零散散有人笑出声,气氛放松下来,人们像是被开启了开关,重新拿起酒杯,笑着表示无比遗憾。谁都知道,那个结并没有过去;但谁都希望,它已经过去了。
“音乐正好,灯光正好,去酒吧嘛——”杜知微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笑容,醉眼迷离,“他就坐到一位美女边上搭讪,”
“‘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这样问道,于是美人回过头来——” 人群里应景地响起几声口哨,杜知微戏谑地挑起眉。
“‘小伙子结实哟,告诉奶奶你几岁啦?找对象没?’”
大厅里哄笑声一片,有人笑得喘气:“爷一百二了!没有!”
人们找到了乐子,心照不宣地带过方才的死寂。
“我有三个队员——”有人用嘲讽的口吻讲道,“长得一模一样,这可怎么办呢?于是我只好叫他们——十八,二十八,八十!”
“十八看见美女走不动路,八十每天记得找假牙,不记得裤子拉链,二十八……”那人卡住了,大厅另一端有人大声帮他接上,“二十八顶着和我一样的脸——想和我谈恋爱!”大厅里倒彩声一片——纵然同性恋在联盟和废土都不少见,但毕竟还是少数。方才接话的那人大大落落地揽过旁边的同性恋人,“这就是我不接受那个鬼法案的原因,长得一模一样还谈个鬼的恋爱!”
“仿生人体那种冷冰冰又僵硬的东西……”旁边有人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哆嗦了一下。众所周知的,为了避开人工智能无处不在的红外探测,仿生人体没有体温。
“不过是战争机器罢了,联盟还曾经想把第一批仿生人体都设置成男性呢。”
“前几批最终不都还是偏向男性的身体素质,方便打仗嘛!”
“他们还以为玩游戏呢,死了还可以在主城复活不是?”
“死了活,死了活,谁知道是不是早死了?”
“是啊,谁知道那个壳子里是个什么东西!”
……
计夕敏锐地感觉到,话题在向着偏激的、贬低鄙夷的方向奔跑,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划过,她惊愕地看向杜知微。青年把玩着空了的啤酒罐,就像是在把玩着人心。他望着喧闹的大厅,声音低如梦呓,“旧时代的伦理道德,这样算是崩毁殆尽了吧。”
他转眸看向计夕,眼神清明不带一份醉意,“阿夕,知道什么是人的独一无二性吗?”
计夕想了想,“独一无二的遗传密码,独一无二的过去。”
他笑笑,说道:“所谓独一无二性,不过是排他性。从动物本能延续而来的,为了生存、繁衍的排他性。”
“你活,我死。你死,我活。”
他将空了的啤酒罐按在吧台上,拉起计夕,向门口走去。身后仍是欢庆的气氛,计夕听到有人已经做出了决断“仿生人根本就不能算人嘛”。
“计夕,你要记着——”杜知微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严肃而悲哀。
“排他性是动物性,不是人性。”
齐有杉站在门口,军帽阴影里的神色莫名。他看向杜知微,“没有想到会这样,但是多谢了。”
杜知微不在意地一挥手,脚步未停,“内乱即死亡。无论如何,总得让大家能活下去。只是如此一来,您就免不了要——一意孤行了。”
齐有杉没有回答。计夕回头看去,逆着光,他的背影显得愈发的高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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