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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世家
湖南湘西,大山深处。
一九九六年,高中毕业。高考无果,命运的台阶给了一个机会,代课老师。村里的小学做孩子王。那时候的代课老师待遇并不多好,三四百块钱一个月。但这并没有成为他对教师向往的障碍。相反的,热情如火。家里的男人差不多都是道士,也不知道有多少辈了。唯独我一人,成为教师,尽管是代课的,但也是教师。村里来家里说的时候,爷爷不高兴,说什么不做道士做教师。不知道什么是正业。也是的,代课老师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拜拜了。道士可是一辈子的,没有人让你下岗。除非这个世界不死人了。可我到底还是选择了教师,哦!应该说是代课老师!其实不是我不想做道士或者说不喜欢道士,原因吧应该是胆小。村里死人了,一个月都不敢晚上出房间尿尿。道士是专门和死人打交道的,胆小当然不能做道士。爷爷总是瞪眼睛。但最终拦不住我,当然原因不是放弃我,他老人家只是觉得时候未到。道士世家当然都应该做道士,否则还怎么世家?我乐陶陶的做我的代课老师,只是每每想起道士和教师这两组词语总觉得有些怪异,也许是谐音,也许是两个截然不同甚至对立面的学科。由于从小耳染目睹,对道士这一行我并不陌生,闲暇之余经常抄录一些因年代久了有些破旧的经忏,甚至有非常多的书句都能倒背如流。道士行业需要很多相对而言专业技艺,一写二画三吹四打五唱。一般来说十八般武艺必须样样精通。拿什么能做什么。
道亦佛,佛讲究因果报应,种善因得善果。前世因今生受。正如《解冤忏》里所说:今生富贵是何因,前世定是拜佛人。今生无妻是何因,前世把妻不当人。
道士做法事分“清事”和“亡事”,清事是指去庵堂做会旗,比如某个菩萨生日做道场。亡事指的就是人去世。清事和亡事有着根本的区别,清事请的菩萨都是人间和天堂。比如三元三品三官大帝,天地水阳四府高真,蓬莱海岛晶仙圣眾等等。清事一般都吃斋,只有化财结束的时候才会开斋。亡事则是地府狱官,比如东狱长生天霽仁聖皇帝,地府北阴酆都大帝等等。亡事一般都没有斋戒。一般情况下一场法事可以分为若干个段,开场偈,龙神土地,荡猥污,赞香,赞烛,秉职,请菩萨名号,斋茶敬献,安宝座,宣表或疏。咒语安位,最后化财。有些啰嗦了,只是给大伙简单介绍一下。后面会有比较系统的讲解。
人家都说我们一家人天生就是做道士的料,学的快,什么都能搞定。唯独我一个小叔叔,他本来也是教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踢出来了,后来也跟着爷爷他们。只是学了好几年依然什么都拿不起,穿上法衣也唱不出声,用人家的话说是混饭吃。不过有爷爷他们担着小叔叔倒是舒服,香火钱照拿不误。爷爷对几个徒弟约束力很大,立了几条规矩。第一,不苟言笑。第二,以诚为敬。第三,不许偷经漏字。第四也是立足之本,有钱过河,无钱也要过河。意思就是,不要给东家提多少钱,人家给多少是多少。我们只管把事情做好。渡人为重。
有时候爷爷他们会很忙,这里还没有结束,那里又躺下了一位。爷爷已经记不清送了多少人上山,小到十多岁,大到九十多。忙起来人手不够,自然就想到我这个代课老师。
礼拜六的早上,好不容易可以睡懒觉。
睡梦中爷爷的声音。
赶紧起床,跟我一起走。
我迷迷瞪瞪的。
怎么了。
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家里有客人。通常,我家的客人,大部分都是一类人。就是来接道士下山的。客人是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跟我妈妈说着话。
才18岁的姑娘,天不开眼啦!
是啊。她父母都悲痛欲绝。
什么病啊。
是什么钩虫病。在县城上高中,开始没在意,结果耽误了病情。
我洗漱完去找书房爷爷。爷爷正在找书章。这段时间他们很忙,爸爸叔叔他们都在另外一个地方。家里就爷爷和我。
你抄的那些书呢。
全部都在这里啊。爷爷,我。。。。
我听到了那个男人和妈妈的谈话,心里有些慌,18岁的姑娘躺在那里。想想就瘆得慌。我知道反抗没有用的,可是不由自主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爷爷看了看我。
没事的,有爷爷在呢。还差《血盆忏》和《解冤忏》。你找找,我去整理箱子。这些年,爷爷叫我把所有的书章都重新抄录,有一些是太破旧,年代久远。有一些是需要多抄几份,急时用。这个房间爷爷有规定,女人不能进,没有洗漱不能进。这些书是神圣的,不能有半点沾污之气。《血盆忏》是大忏,专给女逝者用。忏书中主要是女人在世之时以各种血污,猥污日月星辰诸般神灵。死后虔诚忏悔。全书总共10册。做法时需要三个人两天才能结束。《解冤忏》男女逝者共用,为小忏书。一般两个人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书中主要是忏悔逝者在生之时,冤孽之罪。比如,猥污神灵,扛枪打鸟,辱骂他人。
收拾完毕,一行三人准备出发。我挑起担子,跟在爷爷身后。
我来吧。
那个中年男人准备抢过我肩上的担子。
不用,让他挑着吧。年轻人该锻炼锻炼。
爷爷阻止。我明白爷爷的意思。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要去做道士。我甚至连挑着这个,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特质的担子的勇气都缺乏。但,我明白爷爷的脾气。
路并不远,就在翻过两座山的后面,这边我也偶尔会来。好在也是早上,路人并不多。在这大山里,十里八乡差不多都知道我是老师。
走山路是大山里的人特有的长处,山路十八弯,到处都是牛脚坑。在秋收季节里,人们还能挑着百十来斤新收的稻谷如履平地。现在是阳春三月,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摇曳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在小小的绿绿的叶片中晃荡不已。就像现在的我,担子并不重,里面除了书章,就是乐器。充其量30斤顶天了。我知道,不是担子重,也不是路崎岖不平。而是心里装着东西。一路上像等着挨刀子。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此刻倒愿意道路没有尽头,永远都到不了地方。
可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远远便感觉到了那种气息。那是一种死气,仿佛化不开的阴霾。越是接近越是腿肚子打颤,几乎站不住脚。晕晕乎乎的,有一个人接过了肩上的担子。
小师傅,辛苦了。那边去洗脸。
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禁不住一激灵,赶紧用力晃了晃脑袋。这才清醒了一些。洗脸水很烫,滚热的毛巾敷在脸上很舒服。连续敷了好几次,勉强让自己静下来。
大山里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两层,前后两进,左右三间,中间是堂屋,左右是睡房。楼上放家什,楼下住人。看起来这家人家世还不错,木板墙壁油光可鉴。应该每年都用桐油涮过。如果不是浓浓的丧气笼罩,将是一幅非常阳光的画面。家里面,里里外外,很多人在忙碌着。大山里的人家,邻里互助是最难得的。平时空闲时间,家长里短。在某家院子里晒晒太阳,男人们点一颗香烟,说说黄色段子。女人们手里织着毛线衣,你家婆婆,她家孩子,谈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孩子们端着饭碗这一家吃到那一家。如果哪一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大家都倾其力,尽其心。无须打招呼,不请自来。
爷爷在那边,和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本来想过去听听,因为是堂屋门口。又不敢过去。我知道堂屋里摆放着什么。奶奶去世时,就放在堂屋里,一块摆布盖牢。那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死者的父亲,眼窝深陷,双眼无神,蓬头垢面。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天没有休息过了。
小师傅。你爷爷叫你过去。
一个青年男子告诉我。
我硬着头皮走到那张桌子旁边。也不敢看堂屋里。
怕什么呀。一个男子汉。
爷爷看看我的样子,不高兴的皱着眉头。
我依然颤颤巍巍的。没有说话。
好了,多几次就好了。胆子需要练习。
爷爷示意我坐下来。
刚刚主人家说,不做什么大的法事。只是‘开路’。晚上就可以回家。
‘开路’就是给去世的人引导第一步。估计逝者太年轻。家人又过于悲痛。不宜太麻烦。‘开路’又分为‘小路’和‘大路’。‘大路’又叫五方冥路。如果逝者年纪大,时间又充足,主人家才会选择。
我可怜的女儿啊。
突然堂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这一声哭天喊地,把我的魂都差点弄没了。整个人差点没蹦起来。那声音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哭喊和悲痛。我是个敏感,感性的人,转瞬间由害怕变成了悲伤和感动。感觉鼻子发酸,眼泪便忍不住。赶紧抽出一颗香烟,点着火,深深的吸了一口。爷爷是波澜不惊,依然淡如水。明白爷爷已经见惯不怪。在他眼里生生死死再平常不过了。一句话叫,阎王取人,无老少。即更取你即更走,怎肯留人到五更。非常生动形象的刻画出活着的亲人的无奈。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纵有万般不舍。奈何!
师傅,先到那边随便吃点早餐。太忙,事儿多。都没什么吃的。
去接我们的那个中年男子站在我和爷爷面前,一脸的谦卑。
没事,随便一些好。万事皆可以准备。唯有这个总是突然出人意料。
爷爷微笑,摆了摆手。
八仙桌上摆了八副碗筷。菜的确不多。两碗标志性的豆腐,两碗青菜。还有一碗腊肉。那是年前的腊肉,腌得多了便年头到年尾。为什么说豆腐是标志性的菜,这里有一个说法。大山里死了人有一个别名,‘吃豆腐’。所以桌上豆腐是不能少的。
食不知味,随便吃了几口。也许是没有胃口,也许是‘死人饭’真的味道不同。。或许是还没有吃,心理便条件性的反应。反正是吃不下。吃完饭,便要开始工作。本来是要写几幅对联,但是主家人既然说了不要太麻烦,便都从简了。爷爷向主家人要了一白一红两张纸。红纸用来做‘靈牌子’,大概十五公分长,五公分宽的一个纸套子。居中写‘恸念仙逝亡故某某某靈下一位’。两边分别是‘东来年月日时’,‘西去年月日时’。背面有‘早登仙界事’五个字。写好用两根香穿起来便可以放在装满米的碗里。白纸用来做‘引路幡’和‘唱名薄’。‘引路幡’,一米长,四公分宽的一个纸套子,一头用红纸做一个三角形的‘幡头’。两边各一根红飘带。居中写‘南無西方极乐世界接引亡魂导师阿弥陀佛主维’,背面写‘神幡接引新逝亡故某某魂下’。两根飘带分别写‘金童接引’,玉女来迎’。弄好用挂在一根小木棍上。‘唱名薄’便是书一样,上面写着逝者的亲人们的名字。每做一场法事都要宣读。上面的格式就跟书籍一样。‘今處中华人民共和国省市县乡村小地名。奉佛修供,焚香秉烛。报本某某亲人名字。佑暨合孝人等,即日哀干聖造意者伏为,仙逝亡故某某某魂下。东来原命生于年月日时,享凡春光阳寿某某岁。盖谓,电光易灭,石火难留。西去殁於年月日叩定某某时在家或者在外辞阳去世。这些都是必须的准备工作。
正在忙碌着,外面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朝堂屋里来。看见那个我心里不由得猛跳不止。眼睛发花。我仿佛天生对那个东西敏感。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始终没敢去看一眼。慌忙停下手中的活,闪得老远。
七八个人,抬着棺木进到堂屋里。爷爷准备‘扫棺’。我大着胆子凑到门口。只见爷爷手里拿着一块白布,绕着棺木左三圈,右三圈。口中念着什么。估计应该是‘洒净’之类的咒语。一般有‘净天地神咒’。意思就是‘扫净’棺木里面的污秽。这个很快就结束了,十分钟。爷爷做完法事,人们便忙着把人从木板上放到棺木之中。只要看不见那块白布盖着的情形,就好多了。这时哭天抢地的声音更恸了。几个女人扒在棺材盖上,那声音,那情形。真的让人不忍。我又点着了烟。
爷爷也不管她们。叫人搬了张桌子,放在棺材后面,开始准备做法‘开路’。因为只是简单的法事,也就是说是一般的‘开路’。他一个人就可以了。其实我也不会。那些书章我虽然很熟悉。但,做法事不是那么简单。敲,打,吹,唱。吹,就是吹笛子。这个我会。其他的懂得不多。待后面再给朋友们细细写来。等爷爷做完法事已经下午三点多了。风水师根据主东家的意思下午就抬出去下葬。
在一阵锣鼓鞭炮声中,棺材被八名壮汉抬出门。后面跟着痛彻心扉,哭天喊地的亲人们。家里面清静下来了。没有了哭声,喧闹声。可是给人的感觉更冷清更恐怖。好在是白天,还有有些人在忙碌。我只希望快点回家。
爷爷和我坐在凳子上,等主东家。一会主东家来了。
师傅,晚上麻烦你们再住一晚。
好的。
爷爷表示理解知道。
我瞪大了眼心里叨咕,为什么啊。
等主东家走了,我问爷爷。爷爷说,可能是他们害怕,要我们在死者的房间还有床上睡一晚上。
我急了。
有这么一个规矩吗。
爷爷拉下脸,瞪了我一眼。
这是规矩。
这下可麻烦了。我几乎要哭出来。还好万幸有爷爷在。要是我一个人,就是把刀塔在脖子上,也不干。这时那个接我们过来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矮个子男人过来。
师傅,这个人说是找您。
爷爷站起身来满脸堆笑。
您好。
师傅您好。天可怜见,我们家父亲去世了。本来去您家里找,后来他们告诉我您在这里。
哦,节哀顺变吧。一会就跟你走。
爷爷依然淡如水。不喜不忧。
那个矮个子也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爷爷看了看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他过去。有话告诉我。其实我也急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是万万不能的。
只能你一个人在这里睡一晚了。
爷爷有些无奈。
我一个人。。。。。。爷爷。。。。。
我慌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大男人。老是喊怕。怕什么呀。
爷爷脸上不高兴,眼光却是慈爱的。我知道爷爷也是没办法。可是,这也太可怕了,一个人要在一个18岁的死人的闺房睡一晚上。这也太残酷了。只要想想那个房间,那张床。脖子就凉飕飕的。尽管没看见过那张脸,但是可以想象的。而人怎么控制自己的想象。
不管怎么样,爷爷还是跟着那个矮个子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如热窝上的蚂蚁。这回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临了。天要塌下来了。我哭丧着脸,一言不发。
天慢慢黑下来了。意味着夜将要来临。我甚至忘记了有没有吃晚饭。估计就算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天终于完全黑了,我万般无奈。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在我看来比地狱还要可怕的房间。那种心情,有几分英雄一去不复返的味道。
房间里还留着几分闺房的味道。干净整洁。也就是初初的打量了几下。可不敢细看。头上的电灯,可能用的时间长了,散发着朦朦胧胧的黄光。那张床孤零零的摆在那里。被子倒是新的,但可能是没整理好,还是被子太厚。看上去中间微微隆起。仿佛就是一个人躺在被子下面。这一下,我慌了。哪里都不能看。又不敢闭眼,一闭眼仿佛到处都是人影。我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有一种逃跑的冲动。
这时我突然记起,爷爷告诉我,可以默念‘般罗密多心经’。于是我坐在椅子上,让心静下来。开始念诵。
摩诃般若菠萝密多,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时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正在一遍又一遍念诵时。
脑海里那些词汇一句句从嘴里吐出来,洗涤般带走了身边的所有的东西,包括山里的夜风,狗吠。
心终于慢慢静下来。从来不知道《心经》居然有如此功效,尽管爷爷曾经告诉过我。真正经历了才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心经》也不知道在脑海里转了多少回。梆梆。。梆梆的敲门声,将我拉回了现实。
心不由又狂跳起来,感觉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仿佛就要冲破头皮。手不停的颤抖,脚也不听了使唤。整个世界就剩下在宁静的夜里而显得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敲门声,停了下来。门外一个人的声音飘了进来。
小师傅,我来给你做伴。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虚脱了。半响才一句有气无力的回答。
好的,我马上开门。
夜,静得让人发怵。那张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人鼾声如雷,那是东家,可能是心神俱疲,终于支撑不住呼呼大睡。另外一个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的我,一个第一次做道士的东家嘴里的小师傅。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想想如果不是东家做伴我不知道会不会连夜逃走。恐怕第二天要被爷爷骂个半死。
天亮之后,我迫不及待的离开了那里。尽管东家一再挽留吃了早餐再走。
回到家,爷爷父亲叔叔他们都在家。让人郁闷的是没有一个人问我,昨晚怎么样。
也许他们都认为胆子是吓大的。
我不知道他们的说法是否正确。不可否认从那一次起,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敢一个人走夜路了,也算是突破了某种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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