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无声

　　那天我去书房帮凤曙送茶水，听到凤曙和冯红鸳在争论什么，红鸳小姐好像还很生气。

　　“安王爷是什么意思？！他凭什么让你回安南，他到底在提防你什么？！”

　　“三哥的提议的确没错，安南总要有人守着，不是我就是别人，反正我就只想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我看在安南整日饮酒作赋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我不同意，我们将军府的人也不同意！”

　　“红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志不在此，还请冯大将军不要再为我费这个心思了。”

　　“就算不是你，也不能是安王！”

　　………

　　先前的陛下因为子嗣单薄最后连皇位都没人继承，可是如今的陛下却恰恰相反，他的子嗣不但不单薄，而且还很繁盛，可是单薄有单薄的麻烦，不单薄也有不单薄的麻烦，最后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我知道凤曙他们在谈论的事不是我能妄自揣摩的，于是我放下茶盘之后，就迅速离开书房，只是经过隔间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把琵琶，那是一把精美的琵琶，我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琵琶，以前娘亲的房间也有一把琵琶，虽然没有这把华贵，但也十分漂亮，那把琵琶是娘亲在青楼唱曲的时候用的，跟了爹爹之后，娘亲就不愿再跟青楼又任何牵扯，娘亲扔下了之前关于青楼的一切，可唯独这把琵琶她舍不得扔掉，被她作为嫁妆带进了苏府。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见娘亲弹过那把琵琶，那把漂亮的琵琶，就那样被放在琴案上，娘亲日日擦拭，却从来不让我碰。我想，从来一曲琵琶惹人醉，娘亲的那一曲琵琶也引得爹爹醉了，只是醉醒之后世事仿若一场梦，爹爹醒了，而娘亲却跌进那支琵琶曲编制的梦中一直不肯出来了。

　　鬼使神差地我就走向了那把琵琶，完全忘记了那把琵琶也很珍贵，我这个不珍贵的人不该去碰它，可是我的手指还没碰到那把琵琶，就被人呵止了。

　　“滚开，凤岚的东西也是你能碰的！”

　　冯红鸳的呵斥把我吓得立刻收了手，可是她又过来推我一把，我踉跄两步撞倒了身后的挂盘，那只漂亮的盘子一下就摔在地上碎掉了。

　　“那是凤岚最喜欢的《百鸟归林》！你果然就是凤岚的灾星！”冯红鸳看到这一地的狼藉，更加生气，指着碎掉的盘子说道。

　　本来第一声呵斥就已经让我慌了神，这下我变得更不知所措了，我赶紧蹲下去捡碎落一地的碎片，可是凤曙却突然把我拉起来，从我手中抢过那一块碎片，恼恨地说道：“不许再碰这房间的任何一件东西！”

　　冯红鸳不依不挠道：“凤曙，我不知道你还留着她做什么？她害死了凤岚还不够，现在连凤岚留下的东西她也想全部毁掉，凤曙，你这是怎么了？你就是这么替凤岚报仇的吗？”

　　凤曙咬牙道：“那你想怎么样？”

　　冯红鸳看着我，握着长鞭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她说道：“反正我就算不杀了她也绝不会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凤曙，你把她留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若不肯下手，那就交给我来做。”

　　凤曙背过身不再说话，他紧紧握着手里那块残片，良久，隐忍着怒意的声音传至我的耳中：“你把她带走吧。”

　　听到这句话，冯红鸳如同得到圣意般嘴角扬起一个胜利的笑，我看到她腰间的长鞭，求救般地看向凤曙，可凤曙却一直背对着我们，始终不肯回头。冯红鸳向我走来，一手按在她腰间的长鞭上，一手拉着我走出了王府。

　　我惶恐不安地跟着冯红鸳，任由她摆布。之前凤曙夺走我手中的瓷片时，锋利的断口划破了我的右手掌心，此时我掌心的血迹还未干，冯红鸳又让我十指交叠，然后用一根长长的麻绳紧紧困住我的手腕，她让一个侍卫骑在马上抓着绳子的另一头牵着我走，然后她骑马跟在我们后面，拿着那根吓人的长鞭，时不时在我耳边放响一个空鞭，就像在赶牲口一样的赶我走在大街上。

　　街市上有很多人，一路上大家像看猴子一样的看着我，我低着头不敢抬头，我虽然很累但是也不敢走慢，因为走慢了前面的人会扯着绳子使劲拉我，好像要扯掉我的胳膊一样，而冯红鸳也会拿鞭子甩我，响亮到震耳，一声又一声，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围观。

　　不明所以的百姓以为我是个犯人，虽然他们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但他们知道拿指头对我指指点点，也知道拿烂菜叶扔我。冯红鸳见到了并没有阻止，她好像很高兴看到别人这样对待我，这样对待我这个“杀人犯”。

　　我看到这些烂菜叶觉得更伤心了，以前大家不喜欢我，也连带着不喜欢我养的小响，因此我没办法给小响喂干净的菜叶和脆脆的胡萝卜，我只能从厨房的下脚料里收集那些被扔掉的烂菜叶和萝卜头喂给它，但是小响依旧吃的津津有味，皮毛也长得白净又油亮。可是如今我的身上挂满了食物，我却再也不能喂给小响吃了。

　　我用手挡在脸颊，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遮住脸颊还是为了擦眼泪。我一路走一路躲，泪眼模糊中我好像看到了月沁的身影，她穿戴整齐，还盘着妇人的鬟髻，可她却目不旁视，从聚集的人群后快步穿行而过，然后在我一眨眼的时候，她就跟我的泪珠一样消失掉了。我揉揉眼睛，再也寻不到她了。

　　那天冯红鸳带着我游行了一天，直到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摔倒在地上，她才带我回了将军府，晚上她又把我绑在院子的树上，我才终于能够休息一下。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想月沁和阿昌了，因为白天我才看到模模糊糊的月沁，晚上我就仿佛看到了急匆匆赶过去的阿昌。我好想他们，这个世上只有他们最疼我，只有他们会来救我，可是，我这辈子怕都再见不到他们了，因为凤曙和冯红鸳这么恨我，我怕总有一天他们会杀了我的。

　　第二天冯红鸳又把我带到了猎场，她让我换上一件红衣服，然后放我在林子里跑，她的手上依旧拿着那根吓人的鞭子，在我耳边放了一个空响后，她对我说道：“我现在让你往前跑，你必须一刻不停地往前跑，如果你跑慢了我就拿鞭子打你，你如果跑快了我就不打你，可是如果你停下来不动我就砍掉你的两条腿，让你这一辈子只能爬着走！”

　　然后冯红鸳就松开了我手上的绳子，可是我的两只手掌因为掌心的那个伤口滞连在一起，我一掰开伤口就又裂开了。可是我已经顾不得手上的伤口了，因为冯红鸳让我往前跑，我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我生怕冯红鸳拿着鞭子追上我，然后打得我在地上打滚。可我跑了一阵发现，冯红鸳似乎并没有兴趣追我，她骑在马上，就看着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点追上来的意思都没有。

　　但是冯红鸳耍赖皮，她说我跑远了就不会拿鞭子打我了，可是她却没说她会拿箭射我，虽然那铁制的箭头被换成了裹着沙土的牛皮，那箭射不远，可却射得疼，而且冯红鸳射一箭那牛皮箭头就会破开，沙土在我身上留下一块土渍，在红色的衣服上特别明显。

　　我想冯红鸳一定觉得这样射我很好玩，因为我看到了她还特别慷慨地邀请别人一起玩，于是我跑一段他们就追一段，一直保持着和我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有时候把箭射在我身上，有时候又把箭射在我旁边的树木上，因为这样沙土箭头就会破开，然后风沙就会迷了我的眼，让我看不清路，只能四处乱撞。

　　我知道他们是在耍我取乐，可我不敢不配合，我怕我停下了冯红鸳真的会砍掉我的腿，那样以后我就真的只能爬着走了，所以我只能拼命地跑。后来他们就一直射我的腿，看到我绊倒了冯红鸳就会朝我扬眉毛，然后用手摸一摸在马上挂着的那把刀，示意我赶紧爬起来，于是我就只能爬起来接着跑。

　　虽然我跑的很久，虽然我跑的很累，虽然我跑出了很多汗，可我却越来越冷，眼前的天也看起来越来越黑，黑到我看不清路了，于是在这片黑暗中我的头一下撞在一棵树上，我就跌倒了，也再也爬不起来了。我知道冯红鸳一定会砍掉我的腿，可是我真的爬不起来了，然后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惨叫声，我想我的腿一定是被冯红鸳砍掉了，那惨叫声一定是属于我的，我的腿被砍掉时的惨叫声。我以后真的只能爬着走了。

　　我不想爬着走，我不想变成一个没有腿的哑巴。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还是有腿的，我梦见我在院子里摘花，然后阿昌还有月沁过来陪我，我们一起摘了很多花，阿昌还把最漂亮的一朵花插在我的鬓间，然后他们两个就陪我“说话”，我们一直笑啊笑。可是天空突然下起雨了，我们就跑到廊下躲雨，后来雨越下越大，密密的雨幕里有一个撑着伞的模糊身影，我看不清他，但是我却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把伞，油绿如湖水的伞面，清新似新笋的伞骨，那么漂亮，也那么孤单。沉儿，沉儿 ，那个人那么叫我，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他，可我却不敢走向他，于是我转身就跑，跑啊跑，穿着一身红衣服在林子里跑呀跑，长鞭的声音在林子里回荡，那么可怕，而我只能跑，因为如果我不跑就没有腿了。

　　沉儿，沉儿，那个人还在叫我，在我看不清的雨幕里，撑着一把漂亮又孤单的伞，我突然停下来，打着手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他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扬起一个笑，然后用手中的骨笛吹出一个调子，悠扬的笛音平和吹出然后打着卷儿飘上去，那就是他的名字，我记起来了，凤曙，凤曙，原来他叫凤曙呀。

　　我慢慢睁开眼，结果梦中撑着伞的人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对他笑笑，可他却突然愣住了，真是好奇怪呀，于是我重新阖上眼帘，仔细回忆，原来之前的事都是我做的梦呀，于是我慌忙去摸自己的腿，手指碰到软软的大腿，我舒了一口气，原来我的腿还在呀，于是我又安心地睡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还有我害怕的长鞭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从那天之后凤曙再也没说过把我送给冯红鸳，我暗自庆幸，我真的再也不想那么跑了，因为那样实在是太累了。

　　而当冯红鸳再来的时候我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幸亏凤曙没计较，不然我看到冯红鸳的长鞭都吓得腿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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