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游

　　杨四平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7点，刘易山还没有醒。头痛得厉害，他支撑着坐起来，他旁边伏在桌几上瞌睡的田蓉这时也醒了，慌忙过来扶他起来。他诧异她会在这里出现。那一边朱莉躺在沙发上还没有醒，身上裹着一床被子，脸向着里面。田蓉给他冲了杯醒酒茶，他叫她轻点。他泯了口茶，这时嘴里没有那么苦，这是他从未喝过的味道，那种酸中带甜的味道让他有点不习惯。喝了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朱莉身上，他现在很想了解一下她，想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但是她现在看不到脸，他甚至一下子很难清楚的想像出她的容貌来。即使她用被子裹着，他也看得出来她的身材玲珑有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喜欢社交，四处乱逛，很晚回家，有时黑白倒置。杨四平很熟悉她，却记不住她的容貌，他很为自己这个缺点难过，很多人自己很熟悉，比如从一个人的走路的样子来看，即使在夜里，他也能分得清楚他是谁，但对于他的容貌，他总是无从说起。她是怎样一个人？刘易山骂她，给他留下了对她的坏感觉。但若真像刘易山所骂，他却很难让自己相信她是那样一个人。他们毕竟还生活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出入，一起睡觉，是的，他们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他现在躺的这里也许就是她每天晚上躺的地方。头痛得厉害，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思维，他用手捶一下自己的头，然后又看到了田蓉，她正在等他起来。想来奇怪，她怎么来了，即使要来，也应该是李敏来。他定了定神，然后去轻轻摇晃沉睡中的刘易山，他怕吵醒朱莉。
　　刘易山一醒也就把朱莉吵醒了，因为他的嗓门有点大。看起来他并没有多醉。朱莉把脸转了过来，她醒了，但是不想起来。这时杨四平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是一张缺少营养的脸，即使补了一个晚上的睡眠，他仍然觉得她的脸不够健康。她的眼睛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相互交织起来。看到了睡在她床上的杨四平已经醒来，这时才坐起来，理了理纷乱的头发。
　　杨四平很为自己的行为抱歉，他忙下了床来给朱莉道歉，因为他害她睡了一个晚上的沙发。
　　“那杨总就请我一次客喽。”她笑嘻嘻的说，“难为的是你的田助理，她比我更苦，伏了一个晚上的桌几。”
　　杨四平一边说“一定一定。”一边又向旁边的田蓉道歉。
　　刘易山也起来了，但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妻子，只是对杨四平四下看了一通，又有点稀奇的看了一下杨四平后面的田蓉，然后洗涮去了。
　　杨四平带着自己的助理告辞，出了门，他让她先回公司，然后自己在外面坐了一会才了事去上班。
　　天有点变了，不再像昨天那么晴朗，略微吹着风，云层厚厚的蒙了一天空，温度也降了下来，像要下雨的样子。杨四平因为没有回自己的住所，他身上还是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一件薄薄的兰衬衣。不过他身体强健，坐在办公室里，倒也没有什么，如果真的觉得凉，他就多冲一杯热茶。他的头还是觉得痛，所以一个早上他都没有出过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喝热茶。他的两个助理都已经添上了长长的外套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捧着手中滚烫的热茶，他想这天气真的有点凉了。但是又一想，这四月的暮春，又能凉到哪里去呢？所以他并不在意。外面开始下起雨来，风又加大了，榕树和香樟的树枝在摆动。多数人都已经添了衣服。
　　中午下班时，杨四平走出办公室，觉得天气真的变得冷了，抵挡不住阴冷，他也同大家一样回去添了衣服。这奇怪的四月，这奇怪的年头。
　　下午杨四平走进车间的时候，他看见田蓉没有跟着李敏，她正在设计师严恢旁边看她作画。严恢正画一副速描，需要什么工具的时候，田蓉就递给她。严恢比田蓉大三四岁，但单从外貌看，她要比田蓉大多了。去年结了婚，大概因为结婚的缘故，她显得很成熟，有主见与担当。严恢画好时，田蓉就去把它提起来，晾在面前惊呼：“太像了太像了。”大家都把眼光投过来。奇怪的看着她。这时她看见走过来的杨四平，忙敛住欢快，把素描放到了桌面上，等着他发话。
　　他把她传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不跟着李敏，她扭怩着头告诉他：今天李敏不让她跟着。杨四平很奇怪，又传来了李敏，问缘故，李敏说并没有这回事，于是她又带上她。下午下班的时候，李敏照例来为杨四平泡一杯热茶，这时田蓉抢了上来，说这样的小事应该让她来做。李敏很觉得不快，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看着田蓉那副恭敬而专注的模样让她去了。——她还多年轻啊！她看着正在泡茶的田蓉想。她很多时候还像一个孩子，有时说出的话挺稚气，教人忍俊不住。正是这种孩子一般的可爱让她不忍责备她。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子了，一个成长发育成熟的女人了，不管她的行为是多么的像一个孩子，但都无法掩饰她那女人的特性，并且她的容貌多让人眷恋。想着过去那些天她的种种，李敏不禁轻轻的叹了口气。她走近田蓉身边，告诉她要放多少的茶叶要泡多久才算合适，她很认真的听着。这样从那以后，下午这杯茶就改由田蓉泡了。
　　在杨四平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刘易山的事，快下班的时候，他打通了刘的电话，约他晚上来自己住所喝茶，对方很爽快的答应了。
　　杨四平在楼下等着刘易山，他是一个人来的，正像杨四平到他家去，也从来都是独个儿去的。两人上了楼，摆下茶具，开始说起了关于茶的一些事。刘易山对茶不感兴趣，他说：“老弟叫我来喝茶，就真的只有茶？”
　　“酒醉凡夫子，茶侍圣贤人。大哥可听过这句话。”
　　“你我皆凡人，讲它那么多道理作啥？”
　　“大哥可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一通《将进酒》可活脱脱的现太白啊！”
　　“老弟笑杀刘某了，话又说回来了，君不见，旷世豪才李太白都是喝酒的人，我等没理由不喝。”
　　“如李太白把酒用茶代了，想必吟一曲《将进茶》一定也是流芳千古。”
　　两人大笑，杨四平不具酒菜，刘易山只得陪着喝茶。可他毕竟不是个茶道中人，再好的茶在他口中也淡如止水。没有酒，他也就没有话。杨四平搜尽枯肠才不至于让场面冷落下来。后来刘易山实在耐不住性子，倾了一杯茶后，头往沙发上一靠，开门见山的说：
　　“老弟有什么难处就直接的说吧。这样太累。”
　　杨四平连连说没事，只是无事聊聊天。
　　刘易山自然是不信，说这样的闷坐胜似坐牢，说着站起来要走。
　　杨四平拉下他。现出一个难以开口的模样来，自己闷喝了一口茶。
　　“我就知道，你这人哪会无缘故请人喝茶，你我兄弟，成杰公司的那些个鸟人刘某没有一个放在眼里，只独独你，我把你当兄弟了，有什么苦处，诉来听听，兄弟虽不是什么八面金刚之人，倒也还能解决些小困小难。”
　　“承蒙大哥看得起小弟，实话说，小弟目前是有一个不太现世的苦处，只是不知从可说起。”
　　“想到哪里就说哪里，一句一句来。”
　　杨四平装作从长计议的样子，寻思了一下。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拐弯抹角的措辞。但心里的那个想法又催促他必须得有个结果。于是他说：
　　“大哥，小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如果问了，还请大哥不要生气。”
　　“原来以为你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今怎么就像个女人一样不爽快。直问就是了。”
　　杨四平笑了一下说：“哥，你和嫂子是怎么认识的？”
　　刘易山想不到杨四平会问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很错愕的看着他。
　　“当小弟没问，喝茶喝茶。”
　　这问题触及了刘易山的痛处，他怔了会，没有一点感情的问：“兄弟这是关心我呢还是取笑我？”
　　杨四平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刘易山旁边真诚的看着他，“这里上不及天，下不着地，只有你我两人，大哥不要顾及，一个人把心中的事死死压住是个很痛苦的事，况且那也不是长久的事。有的事你压也压不住，它不爆发，只是时机还没到，它若爆发了，可了不得。信我。”
　　刘易山被他的真诚说服了，他习惯性的扫起茶几上的茶，一饮而尽，杨四平想，他一定以为那是酒了。他又想起昨晚上他狂喝豪饮的样子。他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因为嗜酒，他的年龄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人家估计他有五十岁了。他上唇留着不常修饰的胡子，看起来硬硬的会扎人手，他的额上明显的刻划着几道皱纹，正好说出了他的沧桑。而他的眼角，那些鱼尾纹毫不客气的曼蜒到脸上，他的脸有无尽的倦容。杨四平觉得他真的有点老了。他过去从不仔细看过他的脸，现在看来让他不忍多看。一个人老了是件多让人伤心的事，他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老去，也会像面前这个朋友一样满额头皱纹，没有人愿意多望一眼。这让他惆怅不已。
　　刘易山开始说他的故事：
　　刘易山来成杰公司十六年，但他的故事还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十六年以前，时间过了那么久，但他还是记得很好。那一年他二十四岁，刚从学校毕业出来，那时的大学生不愁工作，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但他还不想那么快就去上班，于是伙同几个人出去旅游。他是个爱冒险的人，也喜欢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在旅游的途中他同那些不爱冒险的同伴走散了，一个人走进了一座大山，这座山有陡峭的悬崖，有一些像他一样爱冒险的沿着危险重重的悬崖小路向上攀登。走着走着，在他前面已经没有几个人，在越过一道险要的石峰后，前面只剩下一个背着包的探险者，那是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中年人，他全副武装，看起来是个专业的探险者，他很不怕危险，这让刘易山很佩服他的勇敢。他跟着他走，前面即使没有路，但有人走过了，总会依稀有一些脚印。他想赶上他，还想超越他，但一直没有。不过那个勇敢的探险者也一直没有让他落下，他跟着他，想看看他一个人要走到哪里。走了一段路，那个开拓者注意上了他，朝他报以赞许的笑容，因为很长一段路，只有他俩个在走。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是危险的，但也有着不可言说的愉悦。要不，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爱冒险的人。这座山很陡峭，所以也很危险，有的地方你不得有利用一些探险工具才能过得去，比如说绳子，斧凿和劈刀。中年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冒险家，他就爱往哪些异常危险的地方过。但是他不是个莽撞之人，他很小心，特别是过一些自己没有把握的地方，他会试探好几次，或者一定等到自己的追随者能援助到自己时才会过去。但有一次，他还是失了足，他在跳跃一道深涧时不知什么原因滑了下去，一直往下滑，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刘易山赶上去，看到他正两只手死死扯住一棵小松树，那棵长在缝隙中的松树的根并不很深，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而下面还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刘易山急忙放下自己的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扯了上来。那个中年人犯了险，但是他一点也不怕，还是一直往前走，不过后来再没有出现过危险。他们平安的出了山。临分手的时候，那中年人问刘易山在哪里上班。刘易山告诉他自己要去做公务员，中年人有点不快，看起来他不喜欢公务员。既然还没有上班，中年人建议跟他去香港旅游一周。于是，他把他弄到了香港，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个中年人是个商人，在香港有庞大的生意，在内地也有很多地产，并且正筹划着开一个公司，就是现在的成杰公司。他教人带着他出入一些酒会，一些娱乐场所，也去了赌场，赛马场，烟花巷。
　　在一次私人沟火晚会上，他认识了他的老婆朱莉，并且一眼就爱上了她。沟火晚会在海边举行，那时他正和一个女人跳了一曲舞，意犹未尽，但有很多女人想同他跳舞，他总不得空闲，后来他累了，也让这疯狂的音乐给吵倦了。便拒绝了别人的邀请，一个人往沙滩边走。沙滩的旁边有一个人造的海堤，他看着一个女人坐在堤上，两只手悬空着戏水。火光中有点孤独，他觉得一个人这样坐着一定很需要有一个伴，便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陪她坐着，两个陌生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女人，准确的说还是一个女孩一直沉默着，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有时她用脚勾一下海水，有时她就冒起头看远处，不知是看海的尽头还是看天的尽头。他看她，因为不熟悉，他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是时而看着她。她不顾及陌生人的眼光，有时也看他，那眼光有一种挑衅的感觉。正是这种眼神，冲起了刘易山血脉中的斗志，他站起来走过去，她有点害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吃惊的站了起来。刘易山当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在香港街头看过的那些情侣们当众结吻的景像，他一把搂过面前这个惊魂未定的女孩，深深的吻了下去。当然，吻过之后，他得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正是这记耳光，让他在圈子里名声大噪。一个月后，他要回去。他救过的那个中年人请他去他内地新开设的公司。送他走时，顺便把他吻过的那个女孩也送给了他。有了这个礼物，他顺理成章的就在他新开设的公司安了家。老实说，他很过了一段甜蜜幸福的生活。但我们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易山的幸福生活并没有过多久，他开始发觉自己的新婚妻子有些坏毛病，爱往香港跑，并且一去就是一个礼拜。一次哭哭啼啼回来后，香港不再去了，却又养成了彻夜不归的坏习惯。她从不认真的同自己的丈夫交谈，她的心事从不向丈夫吐露，她也不过问丈夫的任何事。这让刘易山伤心，他向她发脾气，但从来没有打过她。后来有一次，有风言风语传入了耳中，他才深感震惊，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是别人传说中的人。不过还是有了怀疑，直到怀疑变成现实，他都不敢完全相信：原来她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她是他的老板为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送给他的礼物。在她眼中：她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而不是刘易山的。他是她的债主，把她转给刘是为了把债权关系转移一下。她一直是他的，或者他终于在某一天厌倦了她，以至于弄得她哭哭啼啼的从香港跑回来，并且不再回去。即使他把她送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她的心从来没有在过刘易山身上。她看着刘易山没有感觉，她同他一起坐着吃饭，一起躺在床上睡觉。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其它的事。她不过问他的生活，不在乎是否在外面拈花惹草，求的只是想他也给她同样的自由。但她不想别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她征服过许多男人，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征服，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如果可以，她也渴望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但是很遗憾。造物主把她摆错了位置。
　　刘易山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因为伤心，他的脸变得比原来更加苍老。没有喝酒，即便再深的伤心，他还是能很准确的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他不想自己的朋友也受到感染，定了一下神，预备离开。
　　外面下着雨，杨四平送他下楼，为他撑起雨伞，末了用手重重的握住他的手，给他安慰。然后看着他走进雨中消失。
　　街道上没有人，只有风雨，那些被风雨打落的枝叶。那时是晚上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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