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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第一弦
「好友，待这场战事结束，吾便回天波浩渺退隐，你说可好。」
「吾亦卸下大日殿繁务，闲云来去。或许在此长期叨扰，日晒经书、夜闻天波。」
可会真有这么一天……
将问题留在心底，沉默永远是最好的回答。
那日水波映月，花开三更，紫衣道者便如以往一般，微垂双睫，拨动灵动双手，于石亭中为佛者抚琴，白衣佛者轻靠身侧，怡然闭目，不觉睡去。
次日，天摇地动，日毁星沉。弦断间，全灭。
巍峨的山峦平空而去，昔日仙气天成谈道习武其乐融融的玄门胜地，连半点的残垣断壁都不曾留下。双眼所见，尽是渺无人迹的空旷，变幻万端的云海下，只剩年复一年寸草不生的焦土。
岁月悠悠，也只有大战的幸存者才记得这块遥远的外境。天波之上，尤不肯离去的惟有一抹白色的身影，立足亭畔，仿佛在等候远游迟归的主人，又像是静静凝视着不知何年的记忆。
那时的天波浩渺是世间最令人向往的地方；那时的天空还不是这种黯然无光的死灰色，而是镜天无一毫的明净；那时无论潮起潮落，或是花开寂静，紫眸一转捻指间便是一曲交心的天籁。
过往的画面、未来的承诺，皆在那一场封印中毁坏殆尽。
寒暑交替，春去秋来，这一天还是到了。
云海下象征着结界术法的漩涡搅动了很久，既不消失也不能旋开，纵使隔着空间，一步莲华仍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熟悉而焦急的气息。
微微抬首，似是无奈一叹，从怀中取出一面镜仪化开阵法。云团散开时一道湛蓝人影落下，法相肃雅，其秀天成。
善法天子来后并不多言，只将拂尘垂低，深深一躬道：「执戒、大日两殿请尊者回去接任圣尊者之位。」
圣尊者、至圣尊者，几个字本身即已说出它所代表的地位和尊荣。
如果善法天子像平时一样揪着他衣领恨不得吼在他脸上反而好办，可现在郑重其事地行此大礼，反而让一步莲华再难推却。
「时间倒是过的真快。」佛者依然阖着眼，不搭边的说了一句。
他不说则罢，一说善法天子的脾气就上来了，声色俱厉地讲起因为缺少精神支柱，万圣岩内部矛盾重重，各殿纷争不断，更有人主张引入中原佛门例如璎珞耶提之流进入圣地开宗建派等等。
「吾知晓了。」简短而平静的几个字，打断了善法天子的喋喋不休。
既是他的责任，自当担起为之。再看一眼身后空缺的琴位，佛者淡淡一笑，仿佛在向主人颔首告别，一拈指，空然一身而去。
第二弦
封印所代表的常常不是终结，而是必然被打破的开端，只要封印内外的人能够坚持到宿命的那一刻。正巧，先天人和魔皆是寿命长到可以无视时间流转的存在。漫长的千年也不过白驹过隙，当上古的那场道魔大战几乎被人们彻底遗忘的时候，异度魔界、道境玄宗先后破封而出。
战火再起，又是新一轮的循环，只是地点换到了苦境。
银鸰的来往一天比一天勤密，重逢却要更晚一些，直等到彼此天命的临近。
数百年的遗世修行，本以为早已了无痕迹的情怀，原来只是未经那一弦的拨动。
「吾后悔了。」悠扬的琴音骤然歇止，紫衣道者的手按在弦上，人却已起身。
莲华扬首，微显惊奇，不料有生之年竟能从这位手握乾坤自视极高的好友口中听到那两个字。随即，反应出他后悔的是什么，不由轻叹：「苍，金鎏影与你师出同门，予他个机会也是该然。」
「若非金鎏影这个叛徒牵涉其中，我未尝不可抽身不老城之战。」低沉的语调所泄漏的已不仅仅是无奈，更掺杂了少见的懊恼。
「你天命未至，若我此局未成，一击不中，终需要有人再挡魔祸。」
佛者轻轻地拍了拍道者的肩头，脸上是苍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从来不曾改变的令人安心的微笑。
淡定的紫眸里，有些什么深深地颤动着。更深月冷，亭侧的桃花枝静静地映在水波中。
当道者再次回过神时，佛者已经覆上兜帽，就像每一次离开前一样微微倾身，温和地道了声告辞。
苍抬起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银光如水的雪丝滑指而过，触手也只那么一点微凉的眷顾。
在此之后，苍再没有见过一步莲华。
第三弦
凛凛然射出的千年一击，以那拈花微笑的性命相换的诛魔大计，在击中魔龙心脏的同时，一口猩红涌出道者的胸口。
凭借着超人的意志支撑到长生殿灭、黑彝族退，苍便以重整玄宗之名，独自离去。
天大地大，四境三界，他空索一身，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思前想后，踌躇徘徊，还是只有他与他曾经对月品茗，抚琴相悦不用管它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那片海天之滨。
回归故地，自此足不出户。潮起潮落，道者便如枯木一般坐在琴台前，对着那抹温润背影曾经伫立的方向，手抚断弦，一望，便是几个寒暑。
琴音缭绕的天波，再不闻天籁之音。
四柱出，神州震荡，早已步出人们视线的天波浩渺亦迎来了不寻常的访客。
「弃天帝将出。」失踪了几百年未见的四奇道友一见到六弦同修的面便丢下惊天一语。
弃天帝、封印在天魔像内的千年魔魂，异度魔界的万魔之魔、魔王之首。
天波怒涌，碎了一轮的冷月。道者震袖而起，缓缓睁开的眼中重见沉冷锐利的眸光：「吾最后的天命么……」
道指续弦，沉哑多年的断弦霍然重生，发出铿然有力的鸣声，一如主人决绝的心意——
吾绝对不会让那圣洁的双眼，见证到悲泣的地狱，更不会让它们再染上人间半点的血腥。即便这是你唯一遗留在世间之物，是吾唯一可凭借的一点思念。
「好友，……原谅苍。」
月光下花叶轻摇，仿佛佛者点头微笑。
天魔池前，一战成败。
当桀骜狂霸的弃天帝浑身浴血，不得不使出终极之招将异常顽强的六弦之首摧毁在掌心之时，身子突感不妙。灭罪的佛咒自他双眼而出，封锁了全身经脉，无边无际地吞噬着他的魔气。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无敌的魔帝发出一声不甘地怒吼，颓然倒退。
「弃天帝，吾真正的目的，一步莲华最后的一局，便在此时此刻。」
以琴座撑地的道者抹去嘴角的血迹，淡漠了一世的紫瞳终也饱含热泪。
好友，到最后你都要成全吾之天命，到最后一刻，你仍不舍我孤独上路。这份情谊，苍惟有来世偿还。
怒沧断首，凝聚着圣尊者佛力与遗愿的双目也从弃天帝的眼眶中化出，坠入尘埃，只剩下点点莲光，飘飘荡荡地落入道者的掌心。
清冷的道者笑了，他确实累了倦了。剩下的事，还有素还真，还有一页书，还有他们背后数不清的正道。
金色的莲光陪伴着意识渐失的道者走向他宿命的尽头，一生有无限的可能性的人，其实一生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
有朝一日，再没有天命的牵绊；没有责任的束缚；没有罪孽的偿还，没有擦肩的错过……
重新来过。
镜花水月非是空，天波一梦到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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