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

　　然而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僵持不过半刻，华容便率先软了下来。

　　“小时候在宫里，我总是受伤，母妃便是这样帮我包扎的。”她说这话时，嗓子里似乎藏了些什么，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头。

　　晏承忽然没了逗她心思，将原本深藏于心底的，想要循序渐进诱她入网的初衷亮了出来：“那么公主，想不想去看一看高处的风景呢？”

　　“咣当”一声，小瓷瓶落地。

　　华容抬眸，冷漠道：“世子爷所谓何意？”

　　世人形色多匆匆，她早就知道，晏承亦不会无故为她停留。

　　只是他既敢动这样的心思，必然便是有所图。

　　想来亦不过是世人熙攘往来之物罢了。可惜——她无意于此，倒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况且，她也不想做别人的傀儡。

　　“然而无论世子爷是何意，华容都权当今日全然未曾听闻过此事。”她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

　　晏承并未起身，仍然循循善诱：“陛下子嗣虽多，然而可塑之才稀少，只要您的三哥失去继承的资格，那么您便是万人之上，何况有臣帮您。”这是一条捷径。

　　华容没有回头，连脚步也不曾停顿：“倘若我偏不愿呢。”

　　晏承似乎早就猜到她的回答，并不失望，也不恼怒，只是低声笑了：“公主殿下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只是届时，公主殿下要付出的，就不是区区今日的代价了。”

　　他指的代价是，华容为他包扎。

　　华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夺路而奔，逃出了江宁行宫。

　　妙仪早已遛完惊阙，等在行宫门口了，见华容头上少了件饰物，立马紧张地扯过华容，将她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殿下，世子爷可......”

　　华容摇了摇头，只是神色疲惫。

　　与晏承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又怎能不费心力呢，方才他句句皆是试探，句句都是陷阱，一不留神便会落入他编织的罗网中。

　　她焉知，晏承的这番话不是父皇对她的试探呢？何况三哥，华容嗤笑，三哥何时能成为什么阻力了呢。

　　普天之下，皇城之中，并无可信之人。

　　“世子爷要您的簪子做什么？”妙仪不解。

　　华容答道：“也许只是为了消遣，也许......是为了些别的什么。”一些，难以启齿之事。

　　有些事，就让他就此烂在心底，也好。

　　回城中的路反而路漫漫，华容牵着惊阙，将方才晏承的话细细思量起来。

　　她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华容的母妃姬英曾也是宠冠后宫的，可是华容五岁发生了一件事，姬英便被当今所弃，后来更是打入冷宫。

　　那一年，皇宫中待分娩的孩子，无一例外，全都母子俱损，从老六开始，一直到老十，一出生就是死胎，他们的母亲亦是因为生产精疲力尽，血崩而亡。

　　太医说是误食了惊梦草，这草长在江南河畔，当地人皆知这是一种有碍生产的毒草，是以一般不会让有孕之人接触。

　　而皇宫之中，只有姬英来自江南。

　　于是这荒唐的指责便落到姬英身上，就连姬英的夫君，曾经她满以为可以真心托付的当今陛下，也不肯听她分辨，只是匆匆下了一道旨意，将姬英母女打入冷宫。

　　华容的日子也是一落千丈，明里暗里受了不少的欺负。

　　“奴婢记得，以前三皇子有一条小狗，他很是宝贝。”华容鲜少提及往事，今日突然谈起，倒不由得叫妙仪也回忆起了些从前的事了。

　　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罢了。

　　华容顿了顿，大约是年岁过于久远，连她自己回想起来也颇为费力了，于是乎，她拽着惊阙的缰绳，走出了好远，才忽然想起：“是那条叫蓉蓉的狗吧。”

　　蓉蓉，华容。殷华仲是刻意来羞辱她的。

　　那时华容不过是个很小的孩子，又乍然体会了从天上到地下的待遇，虽被母妃三令五申不要惹事生非，能忍则忍，可终究受不了三哥殷华仲的一再挑衅。

　　三哥只比她大一岁，是父皇子嗣中唯一的男孩，自小便深受宠爱。

　　姬英幼时被狗咬过，阖宫之人都知道她怕狗，可是殷华仲却还是放狗咬伤了她。

　　“蓉蓉，我的好蓉蓉，你怎么可以咬伤莹母妃呢。莹母妃，你不要怪蓉蓉，都是儿臣没有将它栓好，下次一定不会的。”三哥一脸无辜，可华容知道，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叫他那条蠢狗咬伤了母妃。

　　殷华仲和他母妃储妃一样恶毒。

　　又蠢又恶毒。

　　“殷华仲，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可以伤害我母妃。”

　　在殷华仲的心里，那个五公主，他的五妹妹，素来胆小如鼠，包羞忍耻，只会一味地讨父皇的欢心。

　　所以他想当然地回她：“可是，她已经受伤了呀。”

　　五岁的华容只是看着他，然后转身跑回院中找来一把柴刀，再然后，活生生将那条叫蓉蓉的狗劈死。

　　狗血溅了她半张脸，殷华仲吓得当即就尿了裤子，抱着身边的宫女喊着要母妃。

　　华容将柴刀撂下，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阴狠，忽而又笑了，天真无邪的一张脸，偏偏溅了半面的血，混在脸上，她道：“殷华仲，下不为例。”

　　言外之意，若有人再敢欺负她母妃，这狗就是下场。

　　自那之后，宫里的人便不再敢欺负她们母女了，只是没过多久，华容便被外放到建康了。

　　“那时母妃说过，只有我走，我们俩才能活。”华容神情落寞，她那时想的是，如果能让母妃活，那么她死了也没关系的。谁知道，不过半年，姬英便暴毙在冷宫中。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她能活。如果那时她留下来，那么结果恐怕也无出其右，左不过，与姬英一同暴毙在冷宫中。

　　“不过我倒很好奇，那件事闹得满宫风雨，我为何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妙仪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痛惜的神情，华容知道，她是自责，自责自己没能好好守着母妃，她本是母妃的陪嫁宫女，本该陪着母妃一生一世的。

　　可那日要离宫时，华容偏偏不肯上马车，姬英便派了妙仪来。

　　华容问她：“母妃为什么不与我一起？”

　　妙仪回道：“因为娘娘是宫里的人，得一辈子守在宫中。”

　　华容有些失望，低下了头，将身子往床底又缩了几分：“可是母妃为什么不守着容儿呢？妙仪，如果我去了建康，你会代替母妃陪我一起吗？”

　　其实原本没有这一遭的，是华容问了，姬英才决定叫妙仪随她一起。

　　妙仪记得，公主离宫那一日，娘娘说的是：“妙仪，你本就不该同我一块葬在这儿的，容儿向我要你了，你便代替本宫，一直陪着她吧，一直到她，长大成人。”

　　“听闻那日某位王爷带着世子来了宫中，那位王爷替您求了情，陛下颇为器重那人，不忍驳了他的面子，便......”

　　华容却笑道：“妙仪，世事真是变幻莫测，谁也不晓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对么？”语中亦有深意，只是妙仪没有听懂，只能附和着点了点头。

　　惊阙喷了喷鼻息，华容忽又笑了起来。

　　至于笑的是什么，无人知晓，亦无人能懂。

　　妙仪想着，若是宋先生在这儿，应当您听懂殿下在说些什么吧。

　　幸甚至哉，五公主殿下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这样的，亭亭玉立，她便是此刻死去，也不算愧对娘娘了。妙仪如是想着，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眼中只有华容的模样。

　　她长得同娘娘很像，也不那么像，公主殿下，还是肖似陛下的。

　　虽然陛下薄情，但却长了一幅好模样，若非如此，娘娘当年也不能抛却了江南的安稳日子随陛下一块进宫。

　　只是谁也未曾想过，原来好景总是不常在，人心亦是叵测得很。

　　如今想起来，亦不过唏嘘一句“孽缘”罢了。

　　江宁行宫中，晏承着横渠收拾完桌前的一堆狼藉，从美人靠上站起身来，踱步到廊下。

　　江南瓦肆，飞檐峭壁，淡色墙青灰瓦，檐角还有风铃丁啷，一切的一切，逐渐勾勒出禁宫深处那幅江南春色图上的景象——倘若再加上一个身着青色薄衫的美人的话。

　　只是可惜，今夕乃是寒冬而并非春日。

　　廊外又开始下起雪来。

　　他惯常见的，不过大漠孤烟，枯藤老树，如今的雪景虽也足够枯寂，然这枯寂中却藏着旺盛的生机。

　　这辈子，不知能见这样的雪景几何。

　　横渠只见自家世子爷学那五公主诗情画意地去接雪。

　　殊不知，雪终究是雪，见不得触不得温度，否则便会融化。

　　只是晏承，又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他似乎喃喃自语，道：“十一岁那年，我随父亲进宫，见着一个小丫头，宰了他亲哥哥的一条狗。”

　　“我替她求了情，她却不记得我这个人。”

　　许多时候，晏承也分不清，眼前这个人究竟和当年那个小丫头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一样的心黑手辣，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想到这儿，他忽得笑了。

　　他们是同类呢。

　　“世子爷，五公主的‘赏赐’。”横渠说“赏赐”的时候微微加重了些语气。

　　晏承饶有兴趣：“是什么？”不过却未变换任何动作，仍旧是观雪的样子。

　　横渠支吾道：“一件女钗裙。”

　　晏承抚掌大笑：“她定是知道，只这么一根簪子无依无靠，便送来了钗裙与其作伴。”

　　“世子爷是真的想帮五公主？可三皇子那儿......”横渠不合时宜地如是道。

　　晏承低笑：“五公主，是个很有趣的人。”

　　这世上能让世子爷觉得有趣的人，恐怕唯此一个了。横渠如是想到，只是，他却是怎么也瞧不出来，这位弱不禁风还屡屡挑衅的五公主究竟是哪里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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