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明光这天回来得迟，到府中时已近子时，他走进卧室时，小狐狸蜷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它好象睡得很沉，他的脚步声也没惊醒他，他笑着摇摇头，自去沐浴更衣，然后上床安寝。
　　半夜里，他被蚊子咬醒了，那蚊子实在可恶，咬胳膊上那处也罢了，另一处偏在脚心，痒痒却又挠不得，难受极了。
　　他体质特殊，对蚊虫叮咬敏感之极，小时候被蜂螫了，搁别人身上也就难受几天，他足足半个月才好。被蚊子叮了，能肿铜钱那么大。他不喜艾草味道，从不用艾叶熏，只在睡前很细致地察看帐内。今天明明他也做了，蚊子从哪里来？
　　他起身点了灯，先从抽屉里找出薄荷油涂抺，然后持灯察看，拍死两只蚊子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找到一个破洞。
　　那个破洞有拇指大小，边缘也不齐整，很明显是被咬啮所致。他心下了然，转头去看那只狐狸，它睡得安安静静，看上去很是乖顺。
　　这个小心眼家伙！他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低声道:"我击你一掌，你让蚊子咬我两包，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她把头扭一边，心道:想得美！
　　第二天出门时，明光特意回头盯着她看，发觉她也正看他，一双眼晴象人一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小家伙有趣，怪不得侄子喜欢，自己与它只相处几日，已颇舍不得与它分离。
　　后来几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瞅瞅她。
　　这天公事结束得早，他一进府，便吩咐何为让厨房送几样精致小菜来，踏上主屋台阶时，步子都变得轻快起来。
　　进了门，他目光下意识地寻找它。
　　小狐狸背对着他蹲在墙边，毛茸茸的脑袋一动一动，好象在玩，他再仔细看，发觉它在墙上抠洞，先用舌头把墙皮舔湿，然后再把它抠下来，抠不动了，便换一处再舔，变软后再抠。
　　何为有事回禀，进门也看到这一幕，雪白的粉墙被它抠破七八处，难看之极，何为深怕王爷怪罪，喝道:"孽畜，还不住手！"
　　那知王爷摆摆手笑道:由它玩吧！
　　何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劝道:王爷，这是你会客的地方呀！
　　″那又如何？”
　　"不如何。"
　　你当主子的都不如何，我一个下人能如何？
　　正腹诽时，他突然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这屋子里，老有一股淡淡的骚气，初始他还不以为意，以为是小狐狸的体味，可是走近了，却又觉得不是。
　　王爷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两人循着味道寻找，最后不约而同地停在博古架上的一个美人寻梅瓷瓶前。
　　何为看了王爷一眼，然后掩了口鼻，自觉地上前察看，瓶里果然有一泡狐狸尿。
　　这个瓷瓶是前朝成窑所出，后成窑毁于战乱，现存于世的瓷器寥寥无几，这个美人瓶若放到市面上，起价就是千金。王爷向来珍爱此瓶，平日擦拭都不假手他人，小狐狸竟然在里面给他撒了泡尿，把这稀世之宝当夜壶，胆子真肥呀。
　　只是这瓷瓶高约二尺，这小东西是怎么撒进去的？王爷显然也想到这一层，两人再仔细察看，又在一个白玉盘里找到一点残尿，原来这家伙，先撒在盘子里，再倒进瓷瓶里。
　　何为觑了主子一眼，只见他眉头越皱越紧，牙关格格作响，在这个世上，让他由衷喜欢的东西并不多，可这个小家伙，一下污了两件！
　　今天他非把这小畜生，他霍地转身才发现，他还没想好把它怎么样，小畜生早已不见踪影，他心下恼怒更甚，沉声道:"关上府门，给我找！！″
　　整个王府顿时人仰马翻。床下、衣柜、墙角、马厩、花园，闹了个底抄天，却连半根狐狸毛也没找到，王府却乱作一团，倒象被抄了一样。
　　狐狸虽生性狡猾，但它消失得这样彻底，唯有一种可能，它在他动怒之前已经偷偷溜出王府。
　　王府临街，此时天色虽暮，但街上还是车水马龙，各色店铺也在营业，它很可能被别人捉了去，也可能躲在那个角落里，再也不打算回来。
　　他不死心，派了十余人到街上打听，无论是店铺老板，还是街上行人，都说没有见过。
　　他心里怅惘暗生，挥了一下手让底下人各行其事，在房里坐了阵，觉得堵得慌，便走到花园里。
　　他翻了翻芭蕉叶子，又回房摘下宝剑，用剑鞘拨开凌霄花丛寻找，最后又在假山旁察看，没有，还是没有。
　　假山上植了一丛迎香，此时枝叶参差披拂，上面垂着白花朵朵，他向来钟爱此花，这时心中烦燥，一下把它揪成两截。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塘水好像哗啦响了一下，他摹然回头，见塘边有片荷叶微晃。
　　他心中一动，急步走了过去，用剑鞘拨开荷叶。
　　一双狐狸眼，一双人眼，四目相对。这情景似曾相识，只不过那时在陷阱，今日在池塘。
　　明月在天，她眼中盛满清光，他从来不知道，一只狐狸也可以有如此明亮的眼晴。
　　它的大半身子浸在水中，两只前爪攀着塘边玲珑多孔的石头。
　　这小家伙还真是……，他摇摇头，心中又好笑又爱怜，俯下身，把它从水里抱了出来，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小狐狸却不安分，它一只后爪在他腿上蹭蹭，一个泥乎乎的东西啪地摔在地上。
　　待他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后，抱着它忍不住大笑起来，心中最后一点火气也随着笑声烟消云散。
　　那是一只鞋子，尽管沾满污泥，他还是认出，那个是他平日在卧室穿的软鞋，至于另一只，定是在塘底躺着，方才，它就是套着它们踩在水里。
　　他走回去，吩咐下人备了水，亲自为她洗澡，自己也沐浴了一番。然后一人一狐清清爽爽地坐在桌前，让人摆上晚饭。
　　他特意让人多放了一副碗筷，除了她盘里的鸡肉，他还用另一副筷子喂她些菜，偶尔也让她喝汤。在他举起酒杯的时候，她一双长眼晴看着他，里面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他把酒杯倒满，放到她唇边，她试探着舔了一口，辣得眼一泪都流了出来。他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意。她火了，就着他的杯子把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意直入喉间。
　　他又倒了一杯，她又饮了。
　　后来，她用杯子，他直接用壶嘴，两个把一小壶酒全分完了。
　　白菱头发晕，眼晴也沉沉地睁不开，她跳下椅子，准备睡觉。
　　明光盯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子，抱起她放在床上。小狐狸一向睡地板，但它今日饮了酒，地上寒凉，他倒怕伤了她。他有洁癖，那个女人走后，他都要把被褥换上一次，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能容忍一只畜生躺在他床上。他盯着小东西出了半天神，然后用扇子赶了蚊虫，放下帐子，挨着它躺下，临睡前还摸了摸它头顶软软的毛。
　　白菱睁开眼时，天已微微放亮，朦胧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她打了个呵欠，准备伸个懒腰，待看到白色的纱衣衣袖从胳膊上滑下来时，她酒一下子全醒了。
　　她这是化形了？

　　她听过一个蛇精，因饮了雄黄酒而化出原形，没想到自己，却因饮酒化出了人形。那个蛇精的丈夫因看到妻子原形一下子吓死了，那么，这个叫明光的男人被她吓死没有。
　　她转过身子察看，他面朝她而睡，昔日萧然而清俊的眉目，睡着后竟有了几分明山秀水的模样来。
　　她伸手探探他鼻息，嗯，还活着，也许他没有发现她的秘密，她变回原形，蜷在他身边，看见他胳膊上被蚊子咬下的包，十几天过去，还是有些红肿，心下愧疚，便伸出舌头舔了舔。
　　明光睁开了眼晴，大约是宿醉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通红，他看了她一眼，动了动腿，转过身子。
　　她顿时不高兴起来，她放下敌意讨好，他还不愿意了？她生气了，抬起爪子，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她，忙缩了一下脖子。那知他撩开帐子，急匆匆往净房走，脚步有些仓皇。
　　她一下释然了，原来他是要急着解手去。
　　等了好半天，他才出来，他在里面还洗了脸，鬓发上还有些湿意。
　　早饭他依旧和她一起吃，还给她夹菜喂汤，只是没有说话。
　　他出门时，她跟过去，咬住他的袍角，她素来讨厌此人，不知为什么，今日有些恋恋不舍。
　　他把袍角从她嘴里轻轻拽出来抚平，拍着她的头安慰道:"你乖乖在家，我公事一了便来看你。"
　　那边厢房，刚吃完饭正在漱口的何为，见到这个情形，噙着一口竹盐水忘了往出吐，全呛到喉咙里，他一边咳嗽一边想，这小狐狸真有本事，前一刻还把王爷气得大发雷霆，一转身便难舍难分，这家伙要是个人的话，乖乖，那还了得？
　　他正嘀咕，听见王爷在院子里叫他，他赶忙抺了一把嘴出去，只听王爷吩咐道:那个美人瓶与白玉盘，洗干净了放回去！"
　　何为张大口，觉得肉痛不已，昨儿他问王爷怎么处置，王爷说了声随便，他还准备据为己有，今天王爷就变了卦，他连狐狸尿都不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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