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长风派已经开始忙碌采买，林岳亲自着手准备爱女的婚事。
　　这日，众人聚在一起饮茶，山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称“一剑无痕”。
　　此人一身烟色衣衫，双眉下垂，形貌甚是猥琐，武功却高得出奇，一把长剑连挑长风门下几位杰出弟子，最后轮到徐晨应战，他斜眼看着徐晨，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道：“听说江湖上尊成阁下为玉面豹，今儿咱们便来会会，看看是你这豹子高明，还是我这豺狼厉害”！

　　徐晨面带微笑，冲他一抱拳，礼数周全，气度从容，长风门下众人不由得喝一声采。他行完礼后，众人以为他要为师门出口气，那知他把李慢的手一拉笑道：“十八弟武功，远胜于我，今日还是由他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众人惊奇不已，连掌门林岳都大出意外，不知这位昔日爱徒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李慢见师兄让自己出战，不知何故，但他向来拙于言词，也不多问，向对手点点头算作见礼，左手捏个剑决，一招“云帆直挂”，直刺对方门面，这一招气势如虹，长风弟子欢声雷动，

　　那人举剑相迎，剑招看似无奇，却将李慢攻势堪堪挡住。两人以快打快，不多时已过了百招。林岳在一旁观战，始终沉吟不语，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同时跃出圈外，停了片刻后又是一番光景，这次李慢花招不多，打得非常实在，但他每出一剑，剑声如龙长吟，如挟风雷，那汉子不与他正面相斗，只在他身周游走，伺机伤敌。
　　两人过了三百余招，那汉子突然跳出圈外，笑道：“长风门下有如此少年英雄，我服了”。林岳正欲谦逊几句，那知场中奇变陡生。
　　原来那汉子嘴上客套，趁他不备时，右掌疾伸，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上，他踉跄几步，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那汉子哈哈大笑，几个起落后，不见踪影。

　　众人大骂那人，扶了他去房中歇息，可就在当夜，小师妹失了踪迹，她的床头留了一柄长剑，却是那天“一剑无痕”用过的兵刃，众人猜测定是他将小师妹掳了去。
　　长风门下几乎倾巢出动，他也拖着病体寻找，只徐晨意态安祥，喝茶练功，恍若无事，众人不由得骂他薄情，他也不辩解，笑道：“过两天自有消息”。

　　两天后，小师妹果然一个人回来了，脸色苍白，头发散乱，步履蹒跚。这两天她遭遇了什么事，似乎不言而喻。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捂着胸口的他，默默地走回住处，众人环在周围，只是谁也不敢上前劝慰。
　　林岳大痛，对众人无力地摆摆手道：“都散了罢”，他跟女儿进房，刚想开言，那知她抬起头来淡淡地说：“爹爹让我静一会儿，没什么事，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想不开”。
　　林岳不敢多言，站了一会，见女儿不说话，只好离开。出了院子，看见小弟子双目含泪，一个人立在院外。
　　有个人悄悄看顾着她也好。

　　他茫然地走到小师妹的院子里，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仿佛身体痛了，心上的痛才会少些。
　　那株曾经与人面相映的玉兰花事早尽，此时，树上只长满了绿油油的叶子。
　　他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去叩门，后面有人突然在他臀上踹了一脚，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了，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徐晨把他踢到房里后苦笑一声，然后去见师父。
　　他来请求师父解除婚约，林岳长叹，女儿被糟蹋，自然难侍君子，然他此时着急退亲，不免让人心寒。
　　徐晨叹道：“不是我嫌弃师妹，而是师妹的心早就在别人身上了，君子成人之美。师父且待片刻，此中曲折，不出今日，定有分晓”。
　　林岳看着爱徒，惊异不已。他心细如发，屡破奇案，在江湖上名声不小，他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

　　忽听窗外有人咯咯一笑，声若银铃，徐晨笑道：“陆姑娘，别装了，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个猥琐汉子，却是那天来挑衅的“一剑无痕”，她抹了一把脸，去掉伪装，露出雪白的脸蛋，正是前些日子在长风作客的陆雨佳。

　　她朝林岳行了个礼，转而问徐晨道：“徐大哥怎么看出来的”？
　　“眼神，一个人再变，他的眼神变不了，你虽然装扮得猥琐，但那灵动的眼神却怎么也装不了，我再仔细观察，见你用三条长须掩住喉结，便更加确定。猜出你的身份，我便知道你对长风并无恶意，此次，也许是帮十八弟来了。

　　“小师妹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刚回来便清楚了。她和我说话总带着拘谨，那天我见她与十八弟在一起，笑得那样畅快，十八弟已经走了，她还在笑。那时我便有意成全他们，但是，十八弟人品如何，是否值得托付，我也须考量一番再作打算，因此，你来挑战，我便让他代我出战，十八弟对剑术的造诣，已到大巧不工之境，是个难得的人才。

　　“方才，师妹回来，她不发一言，只是看十八弟的神情，自是探究他的反应，她并未看我这个未婚夫一眼，师妹心中的人是谁，此时更是不言而喻。方才我来，十八弟站在师妹门口，显然是打定什么主意，一个男人，在他以为心爱的女人出了那事之后，还要去表明心迹，显然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子，这样的一对，我徐晨为什么不成全，只是陆姑娘，你还是在众人面前解释一番，以免对小师妹声名有损”。

　　陆雨佳笑道：“那是自然，不然那个笨蛋也放我不过”。
　　她戴上面具，与林岳徐晨一起出门，召集众弟子说明事情经过，众人听闻，有叹的，有笑的，有骂的，一时热闹非凡。

　　陆雨佳正得意间，忽然觉得背后生风，她侧身急闪，回头一看，见那只笨龟携着花姑娘，气呼呼地站在她身后。
　　过河拆桥，狗咬起吕洞宾来了！陆雨佳大怒，骂道：“你这个见色忘友的臭乌龟，王八蛋，路倒尸……”
　　“你还骂，你怎么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的”？
　　“也不怎么，就是两天不让她洗脸，吃饭也吃个半饱罢了，王八全身都是宝，放点精血给她补补便没事了，你恼什么”？

　　别人不明白她话中的调侃之意，但他与她相处日久，岂能不知？眼见他又想动手，她真的恼起来，略一思量后，笑得贼贼的道：“其实啊，我还在她脸上涂了点药水，无色无味，一与外人接触，就会变黑”。
　　乌龟与花姑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看到那条鱼笑得快抽气了，方知上了她的大当。

　　这时，天空中传来鸽哨声，一只灰色的鸽子冲下来，落在徐晨的肩膀上，众人顾不得打闹，都凝视看向他。
　　他从绑在鸽腿上的小竹筒里取出一张纸，读完后眉头紧皱。他转身对林岳道：“师父，弟子家中有急事，先行告别。”
　　他又转向牵手的李林二人微笑道：“本想喝了小师妹与十八弟的喜酒的再走的……”，他重重一拍李慢的肩膀，又看了师妹一眼，撮唇作哨，少顷蹄声的的，一匹枣红马从远处跑来，他旋身上马，朝众人一抱拳，便干净利落地打马去了。
　　众人目送他远去，闲话一阵，便散了去。

　　陆雨佳看着徐晨的背影赞道：“此人当断立断，做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当然不会知道，徐晨这一去，正好碰上了他今生最大的冤家，他被这个冤家玩得团团直转，又怎一个“拖泥带水”了得？当然这是后话。

　　陆雨佳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对他低声说道：“笨龟，看在我不遗余力帮你的分上，刚才你们房中的情形，能不能略微告知一二啊”？
　　她刚才忙着向众人解释，被绊住了脚，不然依她的性子，早就趴到窗台上偷看去了。
　　那知那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不告诉你，憋死你”！

　　这句话她太熟悉了，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东湖湖上，荷花深处，那个白衣如画的男子也对她这样说：“不告诉你，憋死你”，不由得眼圈红了。

　　笨龟见她伤心，赶忙说：“你莫哭，我们说就是了”，回头却被他的花姑娘瞪了一眼，吓得又闭了嘴，是啊，那种羞人的事，怎么能对外人说出口呢？

　　那时，他被二师兄踢了一脚后，身体撞向虚掩的房门，趔趄几步后，方才站定身子。
　　小师妹坐在榻上，朝房门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他讪讪地走过去关上房门，然后捂着胸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呆呆站在当地。
　　半晌，小师妹方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受伤后一直苍白的脸色，淡淡地说了声：“坐”。

　　小师妹表面别扭着，心里却有分寸地诅咒着陆雨佳，既然作戏，干吗非得真向他下重手？下手就下手了，还要躲在一边看他捂着胸口惶急地到处寻她，这种缺德手段，不知道是跟哪个缺德鬼学的。
　　自己当时心里难受，责怪她几句，那知她振振有词地说：“这样才知道他有多在乎你啊，再说，他一只王八，胸前背后都有甲护着，我那一掌哪能打死他，顶多疼疼罢了”。

　　她当时听见陆雨佳叫他王八，当下就恼了，那个缺德鬼又笑：“他做不做王八，其实取决于你，我说说有什么打紧”？

　　眼见他朝床边的椅子挪了两步，想就此坐下，她赶紧止了思绪，继续冷着脸。

　　他屁股刚沾到椅子，听到小师妹突然咳嗽了一声，吓得他赶紧站起身来，讪笑着看着她。她瞪了他一眼，朝自己身边的位置扫了一下，他干笑了一声，紧挨着她坐好，只是手脚不知放在哪里才好，最后鼓起勇气放在她肩头，松松地笼着。
　　她把头埋在他怀中，突然哭了起来，他惊惶不已，手抚着她的发丝连声安慰道：“不怕，有师兄呢”。
　　她抽泣道：“师兄，我，我，我如果有了他的骨肉，怎么办呢”？

　　虽然是他预料中的事，可是此时听来还是如五雷轰顶。他胸中胀得难受，直想把那个“一剑无痕”立马碎尸万段。可是看到小师妹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瞅着他的模样，又觉得心痛万分。他咽了口唾沫强笑道：“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只龟，多顶帽子也不打紧，还有，我们龟生孩子，本来就是蛇代劳，孩子是不是我的，那也不打紧……”。

　　他们都一起看过乌龟的那种事了，他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不由得想起当日河边看到那两只乌龟的场景，再也装不下去，哧地一声笑出声音来，然后用指头在他额上狠狠戳了一下，她嗔道：“真是只笨龟，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可是，她喜欢的不就是他这忠厚老实的笨模样？
　　从小她在长风便如众星捧月般活着，她订亲的时候，根本不识情滋味，只觉得长风最好的东西理所当然都应该是她的，包括最出色的二师兄。所以，父亲为她与二师兄定了终身的时候，她觉得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后来，他来了，对她淡淡的，不远不近的相处着。先是她觉得稀奇，又有三分不平，便总找机会寻机挑衅他。可他还是不冷不热，不知不觉，她在他身上放的心思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为了她，他居然委屈自己，化作她的宠物，还且还忍受了一只小雌龟的调戏和师兄们的欺辱。
　　知道他的身份后，说不惊吓是假的，惊吓过后，却是满满的感动。

　　师兄们都对她好，因为她是师父的女儿。这只笨龟对她好，只是因为他爱惜她，珍视她。
　　在河边，他们一起看了一场乌龟的好事，他情不自禁地拥抱她，当时她心跳得那样快，她慌乱之下打了她，可是当他背着她的时候，她又觉得那颗心生生地疼起来。
　　那是一种让她陌生又让她无措的感觉。
　　她不知道她自己怎么了。
　　自那以后，他远着她，她也回避他，可是，夜半无人的时候，她想最多的不是作为未婚夫的二师兄，而是他。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喜欢上了他。
　　可自己是有婚约在身的呀。
　　她矛盾，痛苦，惭愧。在六师兄又提议捉弄他的时候，她没有阻拦，她甚至在暗暗期盼着他碰那个烟花女子，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她也再不必留恋那样的他。

　　他悄悄离开长风派，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对长风派的同门失望了，这其中当然包括她。
　　她紧紧捏着他留下的那颗小珍珠，几乎把它捏成了粉末。
　　她骑马去寻他，却不知如何开言留他，只好自行坠马，当她看到他赶来的时候，腿上的疼痛似乎没感觉了，却能清晰地感觉提着的心又落回了原处。

　　对陆雨佳的嫉妒，让她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
　　二师兄待她很好，还送她礼物，凡事也顺着她，他程式化地履行他作为未婚夫该做的一切，似乎一切也无懈可击，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却没有情不自禁。
　　已经经历过的她明白，真的相爱的一对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二师兄不爱她，她也不爱二师兄，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让一纸婚书困住他们？

　　就在她为怎样开口悔婚伤脑筋的时候，陆雨佳来“掳”她了，她便顺水推舟地跟她走了，她也想再观察一下两个男人对她的态度。
　　结果，二师兄比她想的还要聪明，那只臭龟比她想的还要笨。

　　她这时被那只笨龟紧紧搂在怀里，尽情欣赏他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表情。她好笑地看着他问：“有那么高兴”？
　　他点点头，那是当然，在那种事情上，谁愿意真的当王八啊，心爱的姑娘从身到心都是他的，在内心深处，一根头发丝儿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碰，她这枝红杏花儿，只能开在他筑的墙内。
　　他俯下头，深深地吻她，她略一躲闪，最后还是迎合了他。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微笑着看对方的双眼，他低声说“我会对你好的，什么都听你的”。他承诺完了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瞅了瞅她含着笑意的双眸，那个念头在心里徘徊不去，要不趁着她高兴说出来？
　　“师妹只须应我一件事就行”。
　　“嗯，你说”。
　　说呢，还是不说呢？反正说不说他都有可能翻不了身，还是说罢。
　　“我只有一个要求，那个，那个的时候，我要在上面”！
　　这次轮到她半天才醒悟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羞怒之下，擒起手边的枕头往他身上乱打，他不敢躲，急得直缩脖子，可是现在是人形，所以他每一下都挨到实处，他边挨边想：“当只龟真没什么不好，活得长不说，这种时候，还有龟壳可以躲”。

　　据《长风志》记载：长风派第十代掌门人李慢，为人端方，处事公正。其妻为九代掌门林岳之女，李慢剑术独步天下，然宠妻如命。李林氏得丈夫爱重，人过中年，依然貌美如花，众女羡之，向李林氏讨教驭夫秘决，李林氏先是笑而不答，后见众女求教之意甚诚，方笑曰：“秘决无他，我上面有人耳”，众女瞠目，皆不知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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