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拦江

　　不过，荀知微担心的这个问题，解决起来远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事实上，是太过容易了。
　　深夜雷雨，除了自己房中尚有一丝微光，加上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屋顶上基本上是漆黑一片。虽然离满月近在咫尺，但也不过只能看到对方一个轮廓。荀知微被雨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不能说话，只能伸手去拍满月的肩。
　　这一出手，就坏了。
　　满月是一路被人追杀过来的，虽然这些杀手并没给她造成什么致命伤，但却让她形成了要命的条件反射。在她还没有把头从膝上抬起来，荀知微的手尚未伸到她身体的一尺之内，她已经右掌如刀，对准荀知微的咽喉划了过去。
　　荀知微大惊，本能地向后闪避，立时便觉得身体失去重心，下一秒人已在半空中了。
　　满月抬眼时见到的，便是荀知微向下直坠的身形。
　　恍若刚从一场惊梦中醒来，满月清啸一声，疾掠而下，右手抓住荀知微的背心轻轻一带，两个人已经并肩站到了地面上。

　　荀知微看着早已全身淋透的少女，长发直垂到腰间，一双黑如点漆的双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再看看同样已如水捞、惊魂未定的自己，苍天在上，他刚才可是诚心诚意想要救人啊！
　　荀知微苦笑一下：“你没事吧？”
　　满月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上前两步，轻轻抱住了荀知微！
　　雷声响起，荀知微只觉大地都在脚下裂开，全身无数电流涌过，所有意识烟消云散。
　　我一定是被霹雳击中了！一定是！不然没道理忽然不能动了啊！
　　大雨继续狂泻而下。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大雨都在此时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中。满月和荀知微在雨中拥抱在一起。
　　然后，在那样大的雨声中，全无武功的荀知微听到满月轻轻静静的一句话。满月说：“打雷了，只有你这里有灯光。”
　　荀知微缓缓抬起手，几乎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最后，这双手轻轻拥住了满月的肩。如此单薄削瘦的双肩。如此脆弱。
　　“别怕，别怕。”他说。满月的颤抖在他怀里渐渐平息。
　　即使事过多年，荀知微再想起那个大雨的庭院中，和满月相拥而立的自己，他仍然不能确定，自己最初抬起手来，是不是想将满月推开。那是不是他的一种本能，本能地感到了这种亲近的危险？如果那个时候，他推开了满月，他和满月的将来，是不是都会更好一些？
　　完全没有办法确定。
　　人生永远无法重来。

　　荀知微将满月带到自己房中。
　　关好门窗，窗外仍然风雨飘摇，雷声隐约，但已似乎相隔另一个世界。
　　荀知微自己动手烧水，大大的木制浴盆很快氤氲起薄薄的蒸汽。透过帘后摇曳的烛火，让人感觉温暖而安全。
　　“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就算是武功盖世，明天也要着凉的。”荀知微说。
　　满月问：“那你呢？”
　　荀知微说：“我不要紧。”
　　即使刚刚从那样大的雨中走出，头发已经凌乱不堪，全身都在淌着水，荀知微的眉目始终那样温和。
　　只要看到他，满月便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莫名让她心安的东西。

　　满月去洗澡。连人带衣服一起投进浴盆里，不一会儿，就连人带衣服一起热了。寒意尽去。满月在水里慢慢洗着自己的长发。
　　她再从帘后走出来时，身上穿的已经是荀知微的书生男装。
　　濡湿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
　　满月说：“谢谢你。”
　　荀知微笑了：“不必这样客气。”
　　他也换过了干爽的长衫。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如一对兄弟。
　　屋中的气氛一时十分怪异。似是尴尬，又似是和谐。似是疏离，又似是亲密。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拦江。”荀知微说。
　　满月默然，“本来是的。”本来是的，可是天有不测雷雨啊。
　　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会让你这样的人这样恐惧雷雨？
　　这个问题，若不是荀知微，若是换了一个人，也许早就已经问出来了，但荀知微不会问。每个人都有不愿别人知悉的秘密，他一向尊重别人的隐私。
　　何况，看满月的样子，这秘密还未说出，已经如此伤人。
　　荀知微当然更不愿意去挖掘这样的秘密。他自然更不会想到，这秘密有一天会跟他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是什么？也是中原人的书吗？”满月见荀知微的案头放着一本厚厚的账簿，一时好奇。
　　“不是，这是拦江县的账簿。”荀知微随口应了。然后，似乎是灵机闪过，他的目光从账簿直转到满月身上。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一出现便变得有说不出的诱惑力。
　　这目光中的兴奋之意，连满月都感觉到了，奇道：“怎么？”这账簿跟我有关系？
　　荀知微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真是天可怜见，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满月说：“好。”
　　荀知微愣了一下。他是谈判高手，举凡他提出的要求，也的确很少有人能拒绝。可是在他还没有提要求的时候，就点头说好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满月也不催他，只是颇有兴致地玩着桌上的文房四宝。不知为什么，和荀知微在一起，就是让她很放松。
　　“我要从西夜运一批粮食来拦江，怕路上出意外，想找一个武功高手随行。”荀知微说。真是最保险的计划。如果满月能跟着去，基本上还没启程，粮食就等于已经平安到拦江了。
　　“粮食？为什么？”满月手中拿着一支毛笔，回头好奇看一眼荀知微。
　　荀知微再看了看案头的账簿：“是过冬的粮食，还有明年春天的种子。没有这些，拦江的百姓就要等死了。”
　　满月看着荀知微，“这些粮食，是为了要救中原人吗？”
　　“你不愿意？”荀知微本能地觉得哪里出现了差错。满月的目光，刚才是温暖而柔软的，现在却变得没有温度。为什么满月在提到中原人时，是这样的目光？
　　满月只是看着他，良久，满月说：“你让我去，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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