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们会分开

　　我遇上孙竞的原因很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一颗石子。
　　大三那年一次失恋，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最近几次时间都不到三个月，虽然是我甩对方，但失恋就是失恋。
　　失恋的人心情烦躁，我在校园里大步走，偏偏路中央就有一颗不识相的石子。
　　我飞起一脚。
　　石子被高跟鞋尖尖的前端挑到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坠入路边草坪。
　　然后“哎呀”一声，有个被砸个正着的笨蛋冒出头来。
　　谁干的？！笨蛋狂吼。
　　我没出声。当然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那张脸。
　　从小大人就爱掐着我的脸蛋夸奖，所以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美人，而这个乱叫的笨蛋的脸能够让身为美人的我看呆了去，各位仁人君子可以想象……
　　想象什么？
　　呸！我当时在心底骂道，大男人长这么漂亮，还要不要女人活了？
　　于是我雄纠纠气昂昂的逼过去，他拈着那颗石子目光转来转去终于停在我脸上，呆呆看着我走近。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叉腰摆好架式，说。
　　嗨。

　　很多年后，孙竞一口咬定我当时那一脚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他这个天下地下古往今来第一大帅哥搭讪。
　　我反唇相讥，也不知是谁在人家一声招呼过后呆呆的报出姓名血型籍贯生辰八字家中老小存款数额……端差没跪地求婚，哼！

　　德文系系花和法律系一年级交往的消息很快传遍校园，我们大摇大摆的出双入对，逃课到校外的咖啡馆里耳鬓厮摩，也不管妒红多少双眼。
　　有人咬牙切齿的说，看着吧，他肯定撑不过三个月！
　　女友菲菲也反对我们交往，但她是为我好。
　　起码，她觉得为我好。
　　她说，你看上他什么？不过就是一张脸。他或者可以靠这张脸养活自己，能养活你吗？
　　我没理她，我们谁都不理，继续我行我素，一直相亲相爱。

　　我们在一起两年，抱歉让所有人失望，依旧如胶似漆。
　　还没毕业我就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外企做秘书，老板是个德国人，长着雅利安族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他用一辆原产保时捷送我回校，我在门口撞见失魂落魄的孙竞。
　　他告诉我，父亲做生意失败，家里一夜间河空海落，无力再负担他的学费。
　　学费，呵，名牌大学的学费是吸血的蚂蟥。
　　我当着洋老板把他拥进怀里，我叫他宝宝。
　　我说，宝宝，别哭。
　　他说，我没哭。
　　我说，有我呢，我养你。

　　我开始拼命赚钱，外企的工资待遇高，但是不允许兼职，我便偷偷摸摸通过中间人帮人译文稿，路子熟了，自己找原文书翻译出版，利润尚可。
　　我和孙竞联名开了个户头，把所有的钱都存进去，一人一张卡，需要的时候自行取用。
　　学校里公司里亲戚朋友间流言仍在继续，有人暗讽孙竞是我养的小白脸，有人苦口婆心劝我恁好条件何必倒贴，更多人指指点点，他们长不了！
　　可惜我们没空聆听他们的预言，孙竞忙着考第一赢奖学金，我忙着规划未来。
　　他还有两年本科毕业，法律系要研究生以上才有好出路，如果念到博士需要多少金钱做后盾？

　　是谁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真TMD是个真理！
　　那天我在上班时间偷空按计算器算我们的财产，“啪”一声，一叠文稿砸在我桌上。
　　我不用看文稿，抬头一看洋老板那张铁青的脸，立刻对几百年前秦桧的心情感同身受。
　　东窗事发！
　　我好话说尽，德国人的严谨世界闻名，亏他们还想打入中国市场，竟不懂何谓“法律不外乎人情”。
　　我垂头丧气回位子打辞职信，洋老板却又秘密来电，口气之温和令我怀疑前一刻的他是外星人附体。
　　原来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他约我烛光晚餐，我心知必是鸿门宴，奈何一文钱压倒英雄汉，龙潭虎穴也只好硬着头皮闯。

　　当晚我被带到五星级酒店看得见海景的餐厅，白瓷碗碟润滑如肌肤，银光闪闪的刀叉，烛火晕黄下看着男的愈发英俊，女的艳丽无双。
　　我喝劣质葡萄酒千杯不醉，一时大意多饮几杯红酒，渐觉云里雾里。定睛一看，肚里叫一声苦，这厮竟下重本钱用八七年的红酒灌我。
　　借口上洗手间，我打电话叫孙竞来接，又大大洗了把冷水脸，才回到桌前。
　　德国人用流利的汉语赞美我，我晕沉沉的听着，唇边笑意逐渐僵硬，金发蓝眼的男人变成两个、三个……
　　倒也。

　　我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
　　睁眼就看见德国人躺在旁边，吓得一跃而起，又看到房间里挤满了人，吓得再跳了下。
　　被人一把抓住。
　　阻止我变成蚂蚱的人当然是孙竞，就算我真像《变形记》那样一觉醒来变成蚂蚱，就凭他，我也得变回去。
　　挤满房间的人是服务生和饭店经理，德国人是被打倒在床上，孙竞站在那里双拳紧握是因为他是打人的人。
　　画面有时能说明很多事，我的脑中自行勾勒出完整的故事情节。
　　德国人趁我醉带我开房间，孙竞赶来找不到人，从大堂服务生那里套了话，一路冲上楼，及时拯救我于魔爪之下……
　　可惜我的想象不能作为法律认定的事实。

　　德国人以故意伤害起诉孙竞，他说他只是想让一位醉酒的女士在房间里好好休息，绝无不轨企图。
　　说话的时候蓝色的眼睛清澈透亮，连我都想相信他。
　　于是我们败诉。
　　我所有的积蓄用来赔偿，孙竞虽然被判缓刑不用坐牢，却留下案底。
　　不用再考虑什么硕士博士博士后，法官检察官律师。
　　对学法律的人来说，有了案底，就一切都完了。
　　我们的未来，忽然黯无天日。

　　德国人仍是严谨的，私人打官司是一回事，我的履历完美无缺。
　　但我不想找工作。
　　孙竞办了退学，我怕他一个人，至于怕他一个人会怎样，我不敢想。
　　我租了房子和孙竞一起住，仍是接稿子在家里翻译，陪着孙竞。
　　孙竞倒是看不出伤心难过的样子，每天一大早起床，看书写字玩儿电脑，兴致来了就出去买一堆菜回来，洗洗切切做饭给我吃。
　　如此这般过了半年，我们不觉什么，周围的人又急了。
　　从来没吭过声的父母把我找了回去。
　　妈说，儿啦，不指望你大富大贵，你总要找个可以依靠的人。
　　爸不说话，埋着头抽烟。
　　长辈轮番上场，孙竞原来有百般不是千种不足，竟无一样上得台面。
　　呵，除了那张注定惹桃花的脸。
　　到最后，出现意想不到的人。
　　竟然是孙竞的妈妈。
　　孙妈妈低眉敛目，对着我像对着债主。
　　我耐下性子听了半晌，无非是孙竞前途渺茫，连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问题，还有孙爸孙妈两个累赘，我年轻貌美有学历有本事，大可找个比孙竞好百倍的郎君。现实残酷，就算我此刻和孙竞再好，将来也必后悔，为了我们双方，长痛不如短痛。
　　我把整段话记下来，晚上回去孙竞已做好大桌子菜，我一边吃饭一边笑着背给他听。
　　孙竞也大笑，笑得太夸张，饭粒卡在气管里，眼泪鼻涕齐下，我忙把他踢进洗手间。
　　脏死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第二天孙竞买菜回来，带回一张名片。
　　我拿过来看上面的名字：王娟。头衔是演艺公司总经理。
　　我问孙竞，可是那个王娟？孙竞点头。
　　呵，竟真是号称偶像剧太座，拍一部捧红一批偶像的王娟。孙竞好运，被她看上，签约就能拍几个广告，年底一部偶像剧，未来更有安排好的造星步骤。
　　孙竞问我，签不签？我说，有钱干嘛不赚？他笑，是呀，有钱傻子才不赚。

　　当天下午孙竞去签约，我没陪他，他一个大男人要我陪干嘛。我把他买的菜打理起来，打算做一顿丰盛的庆祝。
　　一桌子菜由热变冷，等到深夜他都没回来。孙竞不喜欢带手机，我联络不到他，只好守着电话等他消息，不敢睡。
　　凌晨六点，他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工作人员。
　　我没睡醒，迷迷糊糊地看着那群人帮他收拾东西，其中一个居然翻开我们的相册，抽走我和他的合影。我大怒阻止，孙竞搂住我，苦笑道，和约规定，偶像的女友绝不能暴光。
　　一群人像蝗虫过境，把小屋弄得一团乱，半小时不到又催着孙竞走。我盯着他，他说公司已经把时间安排满了，他今天要上声乐课演技课舞蹈课，下午还要排广告。
　　没等他说完，我拍拍手把他推出去，大门一关。满桌子菜还摆在那边，我发狠，一个人吃光。

　　孙竞从此很少回来，公司规定严格，他平常连电话都不能接。后来有了默契，孙竞一星期打一次电话给我，我们把所有想说的一次说光。广告很快播出来，孙竞上镜比本人稍逊，却已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人物，我对着电视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半年他去了影视城拍偶像剧，这次的规矩更多，连一周一次谈心时间也被迫终止。我只好窝在家里数日子算他回来的时间，一边期待他的剧集。偶尔出门，大马路边看到孙竞大海报，竟像是看着我的样子，我忍不住驻足观望。
　　旁边是一家银行，我想起旧户头已无款，干脆取消。小姐在键盘上劈劈啪啪敲了一阵，说户头里有钱呀。我说，啊？出门右拐，ATM机。我把卡插进去一查，果然有钱，还是一大笔钱。脑中灵光一闪，大约是孙竞拍广告的进账，他倒是未婚先学已婚规矩，统统上缴公库。我笑眯眯出了银行，对孙竞的海报抛了个飞吻。

　　偶像剧剧情俗套，男男女女一群花瓶，我在花瓶中找到我们家那只，还是觉得他最帅。
　　王娟果然名不虚传，孙竞一夜之间红便大江南北，证据就是我家从不看电视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麻将桌前谈论他。趁胜追击，孙竞又出了专辑、写真集，拍了另几部大腕儿云集的剧集，隐隐有点儿小腕派头。
　　人红了身份不同，公司终于想起人性化管理，允许孙竞不工作的时候回家。
　　我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牛仔帽墨镜遮了大半边脸的小子，手里提把闪亮钢刀，低声道，您要刀吗？
　　我尖叫一声扑上去抱住他，他急叫当心当心，别碰坏道具！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我和孙竞仍旧聚少离多。
　　其实要见他也容易，只要打开电视，总能看到那张脸从这个频道晃到那个频道。
　　有记者问他，孙竞你和王娟的绯闻是不是真的？他笑，侧头看身旁妩媚的女人，女人说这个问题不回答。记者又问，孙竞你有女朋友吗？他仍是笑，不答。
　　他一天仍靠脸吃饭，我的存在一天是秘密。
　　春夏秋冬不过是生活背景，我衣食无忧不须劳心劳力，浑浑噩噩不知光阴易逝。直到父母找上门。
　　他们想知道，孙竞什么时候娶我？
　　我说我没想过，结婚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我懒。
　　妈说，孙竞这种有钱有地位有名气万里挑一的好老公你再不一把抓紧以后被人抢走你哭都来不及啊，妈是担心你才这么说。
　　爸埋着头，一根一根抽烟。
　　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忍不住笑，呵，我可爱的爸妈。
　　就像约好，父母前脚离去，孙妈妈后脚登门。
　　我差点没把她认出来，有些女人果然是天生的画家，这张脸和旧时的那张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对着那张涂抹精致假面似的脸孔，极力想找出毛孔，没留神听她在说什么。
　　孙妈妈扬起脸，我突然看到鼻孔里的鼻毛，正待告诉她，忽然听到一句，为了孙竞的前途，请你跟他分手。
　　啊？我一直看着她的鼻毛，她说话的时候气息冲着那根毛动来动去。
　　她说，王娟看上孙竞了，如果孙竞跟她好，她能把他捧得更红，天皇巨星也没问题。就算孙竞不想卖笑，当了总经理丈夫，还不等于半个老板，总比现在不上不下强过百倍。
　　所以，她再次强调，为了孙竞的前途，你应该和他分手。
　　说完似乎很期待我的回应，我犹豫了半晌，决定说实话。
　　孙妈妈，你的鼻毛卷卷的，是我见过最有个性的鼻毛哦！

　　晚上孙竞打电话来，第一句就问，我妈是不是来找过你？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怜他没有遗传到妈妈有个性的鼻毛，我怕打击他，既然他问，我也只好说实话。
　　我笑着背他妈妈的话给他听，笑得肚子疼，等半天却等不到他的笑声。
　　我叫了好几声，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元旦那天不能回来。我说我知道，你要参加元旦晚会嘛，报纸有登。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我听着“嘀嘀”断线铃半晌才想起发火，这小子真是皮痒了！

　　今天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无聊，包得严严实实地到广场上挤热闹。
　　广场上果然闹腾，深夜十一点人群仍拥挤接踵，大屏幕电视在直播晚会。我和一群不认识的年轻人相互用充气锤子敲打，尖叫跑跳一阵，汗水把背心衣衫打湿，绒线帽子更是捂得头皮发痒。顺手把帽子扯下来，露出一头及腰长发，我在家好吃懒做，仅剩一点勤劳都贡献给它了。
　　身后有人用中文叫我的名字，然后英文，然后是德文。
　　我不敢想像有人三个名字都和我相同，只好回过头。
　　一头金发的雅利安人挤到我面前，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看到他侧边的女郎，一个蜜色肌肤及腰黑发的美女，顿时松口气。
　　我说，好久不见。
　　他说，真的是你，我一眼就认出你的背影，真的是你。
　　事实证明，外国人的中文程度再好也有限，这么奇怪的说话方式，好像我和他是两个在月球相遇的地球人。
　　我正想纠正他错误的语法，一台头，看到电视墙上熟悉的身影，立刻忘到九霄云外。
　　孙竞站在主持人旁边，主持人说，请孙竞和我们一起倒计时。
　　整个广场的人声喧哗骤然间静下来，人人屏息敛气，小声地跟着数。十、九、八、七……
　　德国人在我耳边说，你们还是分手了是不是？我听到他很多事他另有了美貌情人，因那情人能助他飞黄腾达。
　　这年头老外都会成语，我骇笑，他不理紧紧巴住身侧的美女，嘴巴动来动去还在讲，被全场人同时爆出的欢呼淹没！新年快乐！……
　　电视里主持人问孙竞，新年的第一句话，想对什么人说。
　　孙竞笑出一脸桃花，当然对最爱的人说。
　　电视里电视外一片哗然，广场上男男女女欢呼雀跃的人群又一次安静，无数眼睛盯着他。
　　我在人群里，他在万人中央。
　　孙竞笑嘻嘻地道，那个谁，别东张西望，说的就是你。不知不觉跟你混在一块儿已经七年了，记得你比我大两岁，难怪我还年轻英俊，你却已人老珠黄。
　　我道，呸。
　　他说，你丫真是个扫帚星，认识你多久就倒霉多久，好在我福大命大，总算没被你克死。
　　我说，呸。
　　他说话的时候突然敛了笑容，俊美的娃娃脸上终于出现几分成熟痕迹。
　　他说，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你人老珠黄又命硬克夫，虽然人人都说我们会分开，但是——我爱你。
　　说完掉头看旁边已经呆掉的主持，笑道，我说了几句？主持只懂得呆望他。
　　他又转向镜头，对着现场非现场无数呆若木鸡的观众说了一句话——你要不要嫁给我？

　　欢呼声，比庆祝新年的欢呼更强烈十倍的欢呼声一瞬间直飚天际，我站在人群中，旁边是拼命拥抱，跳着笑着叫着的情侣，德国人早不知去向。
　　我望着屏幕上那张放大数十倍的熟悉的脸，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英俊，看了这么些年也差不多该审美疲劳了。于是我决定回家仔细考虑一下要不要嫁给这个不够英俊的男人。
　　旁边一个女孩儿扑过来抱住我，大叫“新年快乐，爱情万岁”，放开我又扑向下一个。
　　我的身上还残留着人的体温，脸颊被冷风吹拂，仍是发烫。我忍不住把冰凉的双手贴上去，感觉很舒服。

　　新年快乐，爱情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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