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李煜同人）

　　十一岁那年，我第一次进到南唐的皇宫，江南烟雨中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偶尔划过几只飞鸟，朱漆的宫门次第开，那条大道笔直冗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我是在那一年第一次得见江南国主，其实我一生也只见过他三回而已。
　　那天夏夜，宫廷华宴正欢，大周后翩翩起舞，艳惊四座，我端着酒立在一旁，偷偷抬起眼，看见那人立在中庭，脚下花木葳蕤，周身月光清辉笼罩，颔首低眉间一首词已填好，一目重瞳中尽是风流蕴藉，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
　　我进宫前曾听人说，当今国主文采斐然天性纯孝，却不善权谋，不知是福是祸。
　　我不懂得什么经国大业，连字也不识几个，只知道我家乡水患，我一路流离到金陵城，见这里物产丰饶，多儒衣书服文人雅士，连天也温润的很，想必这里的国主也是在这细雨中养出的温厚的人。
　　这样想着想着在宫中过了很多年，却没想到下一次相见，却是金陵城破。
　　皇宫起了大火，宫中人仓皇四散奔逃，我看着如破败棉絮堆积的天，心想逃能逃到哪里，我本孑然一身，双亲早就去世，身如飞蓬，辗转各地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处，而如今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失魂落魄出了宫却见宋军浩浩荡荡入了城，行在金陵大道，车马前方，国主一身白衣在瑟瑟寒风中如飘零的霜叶，在大宋的军队前重重跪了下去。
　　“罪臣李煜，举表请降。”
　　李氏三代基业，大唐几十年江山，皆都在这一跪里。
　　夹道的百姓匍匐在地上哭号，我腿一软，颤抖的跪在地上，止不住地与行人一起痛哭，远处像是有教坊奏起离别之曲，渺渺茫茫飘荡在金陵城上空，与这染上烽燧狼烟的繁华之地倒十分相配。

　　接下来便是北上，我们这些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宫人都被押到汴京。
　　汴京的气候不比江南，冬天飘雪，朔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夏天日头又像火，倾泻在每一条街道，仿佛能刺穿人的皮肉。所幸大宋的皇帝仁慈，没有为难我们，对国主还算礼遇。
　　但好景不长，烛影斧声，兄终弟及。新登基的皇帝对旧时南唐的人极为忌惮，国主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而我也越发觉出宫中森然阴沉之气。
　　又是一年夏夜，宫中摆了筵席，国主被召入宫中填词作诗助兴，其间还被要求吹笛相和。曾经的南唐国主如今被像伶人一般对待，是何等的屈辱。宴会进行到一半他便不见了踪影，我们侍婢也被遣下。
　　我独自匆匆穿过花园的游廊，却见一人坐在石椅上喝酒，身形消瘦，青衫落拓，走近一看，那一目重瞳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人。我大惊，下意识地叫了声国主。
　　那人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看着我好一会然后苦笑，哑声道：“世上早无江南国主，该叫我陇西郡公”接着用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后问道：“你是江南来的？”我低头说了声是。
　　接着便陷入沉默，我低着头不敢动一下，他蓦地开口：“南唐国破，你们恨我不恨……”
　　那“恨”字极轻，带着颤音，快速地消失在夜色里。
　　霎时无数回忆涌上心头，破败的皇宫，金陵城的哭声以及那寒风中的一身衣冠胜雪。我低着头仿佛要栽倒下去，却强作镇定回答：“奴婢怎敢……大唐百姓都知道，国主，已经尽力了”
　　抬起头却见面前的人，无声地在流泪。头顶明月一如当年朗照，可明月却从不知人间有悲喜无常。
　　“是我负了你们……故国难忘，人生太苦，进也是苦，退也是苦。”
　　他望着月喃喃自语：“这个季节，娥皇宫前的合欢花该开了吧”
　　接着他又转着手中的佛珠，道：“你说我还有几日可活”
　　此刻我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听得他凄然道：“皇上不会留我太久，如果可以，七夕那天最好，只是九泉之下，李煜无颜面见李氏列祖列宗”

　　有乐声传来，不远处宴会已乐至酣处，那双重瞳中的光又暗下去几分，望着故国的方向，低低地唱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声音沙哑，不复往日。

　　我再一次得到国主的消息便是他被赐牵机毒身死宫中，如他所愿，是七夕那天，他的生辰。
　　身边的南唐旧人哭作一团，我无悲也无泪，国主已去，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些人了吧，这次该我算自己还有几日可活了。
　　我不禁又想起那夜国主曾说他这一生无上的富贵与无常的悲痛都已尝过了，此生已无憾，只愿来生不复生于帝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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