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离歌

　　我叫洛离，出生时雪正浓。产婆将将小小的我颤颤地抱到父亲面前，父亲洛平阳只疲惫地摆摆手，便转身离开。而今洛家的丫头们犹记当年冷清的一幕，独记着洛家三小姐不得宠的事实。我的老嬷嬷告诉我，我的母亲肄美夫人元华宣，曾经是南国最美的女子，只可惜终逃不掉薄命的厄运。我没见过她，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刻画，寻求一个完美模糊的影象。
　　长到十岁时，已淡然接受了父亲的清漠。大姐洛歌，二姐洛莞正值青春，一琴一舞艳绝天下。洛家是真正的书香望族，洛家的女子再绝色，也断无轻浮妖娆之态，一颦一笑间可见清雅书卷之气。就象所有的坊间话本所绘，佳人总要才子求。难免会有风雅的男子前来，甘愿做父亲的门客，按捺一身的欲望和野心，听父亲闲散地品评天下之事，偶作清雅之文。
　　偏院花丛中的小池塘是我的最爱。我想，洛家的花也是不同的，清清淡淡零散成一片，独这小池塘四面却环栽上了硕大艳丽的国色牡丹。坐于池岸的青石之上，便隐在了这花丛之中。旁人从外远观，是断不会看到的。而今正值夏初，坐于这花海之间，只觉浓郁的香气似久酿的酒，随着暖的风熏染上一片燎人的醉气。我像往常般脱去了罗袜，袒露出素白削润的足，顽皮地拂过水面，然后慢慢浸入，只觉冰凉一片。这是小孩子都爱玩的游戏，虽然我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有所苍老。
　　许蔚夫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当时我正晃动着小脚，玩得不亦乐乎。她就那么拨开花丛站在那，不似传言的那般年轻了，却是一身的清骨，挡去了我可享受的大片日光，投下了班驳的暗影。我极不情愿的抬起了头，眯起眼瞪住她：“你是谁？走开！”我不客气地大叫，站了起来，拍掉了满身散落的花片，昂起了尖尖的下巴。“三小姐，我是许蔚。”她默然轻笑。我当然清楚她叫许蔚，却总不能明白为何世人称她为夫人。南朝正值玄学鼎盛之时，僧道颇多。而许蔚确实是整个玄家的骄傲与迷茫。女子的不恽世俗本就有所偏颇，而她却仿佛偏为清风而生，偏弃红尘而去。“为何世人都叫你作夫人，你明明是个道姑。难道不怕这种世俗的称谓，扰了你的清修？”我不解的问，皱起了眉。我向来不是怕生的，更何况我的父亲在南朝也颇受敬重，这不免又增了几分胆色。“不愧是洛家的孩子……”她喃喃低语，而后却狂放地笑了。我吃了一惊：“你笑什么？”“三小姐，敢问闺名？”她收了笑，并不作答我的问题，却转而问我。“洛离。”我轻答，已没了些许的凌厉，只看她站在花丛之中，感觉清然之气已渐渐消散了丰硕牡丹的妖娆。“洛离，洛离…..洛河畔有花名离，雨过天霁化虹，七色相生，则天下定啊……”她喃喃的不知所语，我也只是茫然一片。“三小姐，是否愿跟许蔚学道？”她突然问道，看向她，已是满脸正色。“什么是道？”我问。“道者，人心矣。世间人纵有表象三千，而道却只有一宗呢。”她答，眼神有些飘忽，仿佛要融入这燥热的夏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有凉意一点点的侵来，抬头望去，却见雨已淅沥的来了。
　　就这样，十岁这年，我与许蔚夫人有了不解之缘，那时她正值中岁，眼神清冽，不似红尘。我悄悄的告诉了老嬷嬷，她颇为惊讶，她告诉我，许蔚是从不收徒的。当年的北国鸢后身受噩梦所累，甘愿放却红尘，与她学道，却遭其拒，终抑郁而亡。

　　父亲对我的事物向来是不加过问的，对于外界天下的变故也愈加地散淡。自我记事来，南国闽尚王便断断续续地派人来讨教，或伴作佣仆，或装作门客，却总被父亲识破，终驱逐出门。最近的一次竟是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少年，面容清秀，沉默寡言，似终不盛放的鸢尾花，一直给着我模糊的影象。看到他被父亲的仆人应垧一路押送过便厅时，我正和穆家的小哥哥穆少平看船娘们采莲蓬。“应垧！”我喊住他，拉起穆少平的手飞奔了过去。看那少年，却没有似他人的恐慌，只咬白了唇。“你叫什么？”我仔细打量住他，问道。“谋长容。”他嫌恶地拨开应垧的手，答道，有些犹豫。“好奇怪的名字------”我轻笑。回头看向穆少平，他也正细细地打量着少年，并不言语。我忽然来了兴致：“应垧，这少年我留下了，你回去吧，告诉父亲------”“可是，三小姐，”他冷冷地打断了我，说道，“老爷是要将他逐出去的。”我有些恼了，定定地看向他，应垧也老了呢，冷漠的脸上到底有了岁月的痕迹。“放心------父亲是向来不过问我的事的。而且，就这样送出去，他会被打死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我望向少年愈加苍白的脸，回头，却看到了穆少平淡淡温和的笑。
　　应垧便不再言语。我托起少年的手细细的看，倘是因为劳作的关系，手中已被磨起了厚厚的茧，只他手间的纹路奇特异常，似盛开的莲花。我不禁抬头看向他，正迎上了他淡漠的亮眸。“谋长容，我叫洛离，你，归我了。”我轻笑，拊上了他的掌。
　　许蔚夫人曾教诲我，一点灵心若流萤。她的玄道之说，直指人心。而我却喜观各色的手，细细地揣摩其间的纹路。我相信，手间握有的，是一个人前世今生的全部。
　　少年谋长容就这样成了我的侍从。我没有什么可靠的侍女，嬷嬷也老了。我于是让他给我折刚开的花朵，替嬷嬷打来梳洗的热水，甚至让他替我做许蔚夫人备下的功课，用纤小的蝇头小楷。我这才发现他是极聪明的，而面上的清冷却已远远超过了该在的年岁。他应该是比我小几个月的，嬷嬷却说他的异处多过了我，这让我有些许小小的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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