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怪和三太子

　　Chapter 7 酸汤面（一)

　　十二点半，在没有夜生活的西罗湾已经算是深夜了，左邻右舍的灯早黑了，如水的月光洒满了大半个院子，和斑驳的树影共同织出一匹上好的月影纱。

　　床上的吴登登早已睡熟，似是被热得受不了了，翻了个身，一脚蹬开原本盖得好好的被子，睡衣的上半身早被他蹭了上去，向黑夜露出圆鼓鼓的小肚皮，一派嚣张肆意。

　　红色的火星一闪一闪，半根烟头被他捏在左手，右手拨弄着桌上一个小小的锁。

　　罗乔抽烟的姿势不同于别人，他习惯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烟长久地轻吸，再不动声色地缓缓吐出烟圈，而不是像大多数人用食指和中指交叉夹着，放在唇边猛吸一口，再猛地将烟雾向空中释放。如果说寻常人的抽烟是快意沉沦的话，那么他抽烟则是为了折磨警醒，这种滋味，他从十几岁就开始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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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乔早慧，学什么都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快一点，走路如此说话也是如此。

　　假如没有那场高热的话他的人生可能会是无数同龄人的典范，是一众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然而，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假如，更不会有所谓的从头来过。

　　那年春节期间，L市气温骤降，5岁的罗乔被忙于工作的父母独自一人丢在家中时发起了高热，等到被发现送去医院时早已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接着命运开始反转，一个原本聪明伶俐的5岁男孩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原本的夸奖赞美一并消失，曾经人见人夸的未来之星转眼间就成了发不出一个声音的小哑巴，曾经所有的羡慕崇拜都变成了奚落嘲笑，一群最天真烂漫的孩子将利剑刺进别人的心头，童言童语成了最伤人的刀。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一点，命运这个狗东西做得很好，他让5岁的罗乔早早地明白了什么叫“慧极必伤”

　　身体上的残疾让小小年纪的罗乔更为敏感多思，养病期间，他把病房里的东西摔得粉碎，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一有人接近就大叫大喊，却只能发出粗嘎的“啊啊”声，然后他就颤抖着流泪，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

　　病愈后重回幼儿园，一群小霸王逼着他发声，拿拳头吓跑了试图为他说话的小姑娘。而那时候的罗乔像一只刺猬，见谁扎谁，结果就是遍体鳞伤。那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面带指责的家长，左右为难的老师和怨悔交加的父母。

　　6岁生日刚过，父母就计划着把他送到乡下外婆家去，他们实在太忙了，刚刚起步的公司事务缠身，每天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还要忙着照顾性情大变的儿子和他惹下的一摊子麻烦，这实在有点忙不过来，最要紧的是，这孩子就像一根刺，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作为父母他们有多失职。

　　风一吹就翻滚的金黄色麦浪早已被一镰一镰地全部收割，汗水顺额角滴落而下然后骨碌碌地滚进麦田的场景也随着夏收的结束而消失不见。

　　枝丫乱生的老槐树下聚了一堆闲人，女人一堆，男人一堆。女人聚在一起聊天做针线活，男人则讨论不久后的秋种事宜，颇有股农家闲暇时节安宁祥和的味道。

　　穿着大裤衩，小背心的小男孩逃命似的从巷子里冲了出来，在树下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手脚并用“嗖嗖嗖”地爬到了老槐树上。

　　“蛋蛋，又闯什么祸啦快下来，小心摔着”头发已经全白的三奶奶摘下了老花镜，想把树上的小男孩劝下来。

　　“这孩子，怎么尽瞎胡闹，快下来，爷爷接着你”刚才还笑得满脸褶子的老头儿在看清楚躲在树上的小崽子是自家小孙子时立马变了脸，朝着树上的小男孩儿吹胡子瞪眼，看起来很是威严。

　　可惜这一招对皮猴子一样的李灿完全不起作用，小脑袋一偏，两只小腿在半空中来来去去地晃荡：“我不，前脚下来后脚就得挨揍，我又不傻”

　　老头气坏了，八字胡子一翘一翘地跳起了迪斯科，曾经叱咤西川的“赛张飞”却不知道该拿这个疼到心坎里的小孙子怎么办，不知道这算不算英雄迟暮。

　　李灿人虽小，却早已经把家里每个人摸了个门清，爷爷虽然脾气大，却是最疼自己的的，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不会动手，他才不怕呢！

　　还没得意多久，拿着擀面杖的女人也从巷子里出来了，哪怕树上的男孩极力缩小身子，却还是被发现了：“李蛋蛋，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你选一个。要不选也可以，你就给我在这树上待到明天早上，今儿你要不挨了这顿打就别想回家”

　　手持擀面杖的女人瘦弱娇小，但是气场却不弱，震得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小崽子这会儿蜷成了一团，怂极了。

　　“孩子吓唬吓唬就得了，还真上手啊！”前一刻还虎目圆瞪的老头儿这会儿又被自家小孙子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磨得有几分心软。

　　“爸，您别管，这孩子再这么惯下去迟早能上房揭瓦，我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他”

　　老头有点纳闷，自家儿媳妇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今儿非得揍这孩子不可呢这熊孙子不知道又干了什么掀房顶的事儿了。

　　李灿最近刚得了一双很好看的小雨鞋，款式新颖，是爸爸一个月前打工回来的时候特意带给他的。小孩子往往都是藏不住好东西的，渴望尝试，渴望分享。可这一个月以来，天上没下过一滴雨，这对正忙着收割的大人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可对一心想穿着小雨鞋出去踩水的李灿来说就不是了。

　　偷偷摸摸地准备了好几天才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两个哥哥在学校读书，其他人吃完饭都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派的安静冷清。

　　趴到柜子底下取出小雨鞋换上，又屁颠屁颠地拿出早早找好的小塑料桶去院子里的水井上打水，把打好的水全部浇到了两个哥哥卧室的地面上，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地板上的灰尘渣滓浮在了清亮亮的水面上，这时候若有一个秀发半披的古装女子，勉强就可以对水梳妆了。

　　李灿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一样踩着小雨鞋进了水里，蹦蹦跳跳地一通踩，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把水上漂的瘾。小豆丁开心极了，以至于连老妈已经开了大门回来了也不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去厨房取擀面杖了，然后就是一阵手忙脚乱的逃跑。

　　老头儿抿了抿干裂的嘴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孩子让人连偏心都不知道怎么偏。几十年练就的厚脸皮这会儿也有点撑不住了，不自在地甩了甩胳膊，哼了一声就扭头从另一边走了。

　　“还不下来”老妈挥了挥手里的擀面杖，嘴角浅浅带了几分笑。

　　一看唯一的倚仗都走了，树上的小男孩瘪了瘪嘴，肩膀也慢慢地塌了下来，仿佛认了命，撅着小屁.股半跪着一蹭一蹭地想要从树上下来，那背影一看就饱含了无数的辛酸和泪水，活像受后妈磋磨的小白菜。

　　可还没来得及转过着身子，一辆黑色的汽车就停在了小路口。

　　黑色的汽车驶过一段路好像发现走过了，又往后倒了好几米，才在人群聚集的这个路口缓缓停下，哪怕车速极慢，也还是带起了一地的烟尘。

　　漂亮优雅的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从车上走了下来。

　　女人嘴角微翘，弯弯的弧度便从她的唇畔荡漾开来，酿成一丝浅笑，搔得树下众人心头一阵发痒，而他旁边的小男孩则绷着小脸，自打下车开始就盯着脚尖，只匆匆抬头扫了眼树下众人。

　　那一抬头却让李灿看直了眼，西罗湾的孩子都是从土里打着滚儿长大的，女孩子大多脸上有两坨高原红，男孩子不仅是一水儿的黑炭，而且糙得可怕。

　　这个男孩却不一样，他有着漂亮精致的五官，皮肤比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娃娃还嫩，嘴唇红红的，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长睫毛。李灿坐在树枝上晃着腿，顺着树缝里的阳光往下看去，就瞧见他的睫毛跟化蝶翅膀似的一挥一挥，好看极了。

　　李灿睫毛短，闭着眼睛睡觉时只能堪堪遮住眼皮，哪怕奶奶曾经说过“眼睫毛长的人脾气大，睫毛短说明我们蛋蛋脾气好”，他还是觉得睫毛长一点好，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就像蝴蝶在眼前飞，想想就已经美死了。

　　一颗糖以诡异的曲线飞到了衣服上，然后又到了地上，罗乔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糖，没动作，继续盯着围着老槐树根部打转的蚂蚁发呆。

　　见这个人跟个木头似的，对自己的糖没有反应，还任它随随便便躺在地上，李灿火气“呲溜”就上来了，刚才一堆人千呼万唤都没舍得挪动的屁.股这会儿却翻了个个儿，抱着树干下来得爽快。

　　“喂，我给你糖你为什么不要？”李灿觉得自己西罗湾一条龙的地位受到了挑战，以往都是别人想自己求东西的，今儿不过是见他长得好看主动给他，他居然还不要。

　　四岁的小男孩声音里还带着股奶味儿，为了壮声势还特意能摆出了双手插腰的姿势，可爱又滑稽。

　　“李蛋蛋，别找事儿”老妈小声警告道。

　　女人之间攀比是常事，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面前，她不想表现的太粗鄙惹人笑话，连着警告也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

　　“给你你就拿着”李灿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糖塞到男孩手里。

　　原本是想让这小子领教领教自己西罗湾一条龙的厉害的，却在触到他那双眼睛时犯了怂。

　　睫毛浓密，眼角微微挑起，眼仁黑白分明，盯着看久了便会不自觉地想缩脖子。

　　这时候的李灿感受不到这些，他只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最好看。

　　寒暄过后，漂亮女人便想牵着男孩的手离开，男孩似乎不大愿意，躲过了母亲伸过来的手，静静跟在她身后。

　　“嘿，我有话说，那个谁，你等会儿” 见人都要走了，李灿才真正着了急。

　　小小的人儿滑溜得跟河里的泥鳅似的，硬生生夺过了老妈伸过来抓他的手，急赤白脸地跑到男孩面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你拿了我的糖，以后就是我媳妇了，不能反悔的哦！”

　　小小少年一脸正经，仿佛在做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惹得周围一群人七歪八扭地大笑。

　　李灿从小就对美色表现出了极大的向往，见到长得好看的无论男女都会往人家怀里扑，糊人家一脸口水吃药时要漂亮的老妈喂而不是满脸胡子的爷爷，诸如此类一大堆事情。

　　一两岁时，他就被李朝阳抱在怀里笑眯眯地逗弄：“我们蛋蛋以后的媳妇肯定要是最好看的”

　　李灿想，这个应该是最好看的了吧！

　　“抱歉，这孩子打小就这毛病，看见长得好看点的就挪不动脚”老妈扇了他的后脑勺一巴掌，一把将还在犯病的傻儿子扯了回来。

　　漂亮女人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又抬手摸了摸他那刚剃好的光头，动作温柔。

　　原本静静站在一旁的男孩突然站了出来，把李灿的脑袋从母亲手底下拨了过来，捏着一颗糖往他手里塞。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李灿“嗖”一下藏在了柳叶儿的身后，跑这种事没人比得过他，毕竟躲猫猫的时候他永远是那个最后被找到的。

　　光头小男孩小心翼翼地从母亲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瞪大眼睛一脸的理直气壮：“我们西北的大老爷们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还回来的道理，你要不喜欢就给狗吃吧！反正我是不会要的”

　　这话他是跟爷爷学的，老爷子每年过年时送压岁钱的时候常这么说。
　　“糖你拿着吧！这孩子虽然满嘴跑火车，却是真的喜欢你，以后好好处就成了”老妈虽然脾气火爆，却十分明事理，不至于为了一颗糖让俩孩子第一天见面就生了不快。

　　男孩没再说话，转了个身就回到了母亲身后，跟她进了小路。

　　当天傍晚，男孩一声比一声高的求饶声就从院子上空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同时，李家老三送了一颗糖给罗校长外孙就想让人家给自己当媳妇的趣闻也被搬上了人们闲聊时的茶话单。

　　这个话题，被一再重复，这一重复就是将近十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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