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黄泉

作者:陆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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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


      七月的太阳又红又冷。

      钟贞下楼时加上一件外套,电梯里一位女人眼神鄙夷地打量她。

      秦淑原的车停在小区门口的柏油路上,她坐在车里,一只手搭在窗口,指间一根燃着的细烟。

      这几天,仿佛有什么事让她很快活,抽烟频率也高了。

      后视镜里的女孩面无表情。

      她露出笑容,慢慢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他本来就有问题。”

      第一个路口红灯,一分钟的倒数等待。

      钟贞在这里下车,她越过车流穿到对面马路。

      天光暗了下来,铅灰色云像一场海啸击出的巨浪,惊世的汹涌,低低地压了下来。

      她想要有上帝,站在灭世的云端之上俯瞰这里,人类犹如黑色蝼蚁,逃避这场天降的洪水。

      钟贞在一家便利店下躲雨。

      闪电劈亮了灰黑色的天空,明灭交加中像副黑洞洞的面孔。

      雨水漫过鞋尖时,身后的店员敲敲门玻璃,喊她进来避雨。

      钟贞回过神,礼貌地道谢。

      这家连锁便利店店内陈设和商品的摆放比超市人性化。

      她在入口处看见一个报刊架,上面放着弇城几家报社的近期报刊。

      钟贞目光被其中一份报纸吸引。

      弇城日报,头版,有一张原本光线昏暗被放亮的少年侧脸照片,轮廓依稀俊美,旁边一行大字,黑字周正,那一笔一划她看久了,便心觉不像字了,那像——

      像一座牢笼。

      天才陨殁了。

      他成为了这世间最十恶不赦的罪人。

      ————

      秦淑原将车停在警局周围。

      她看着不断密密砸向挡风玻璃的雨水,仿佛冲散了多年来的浊气,此刻她心中有无边快意。

      这是第三天。

      萧珩进警局接受不断冷酷审问的第三天。

      听说进去的人,没几个不崩溃的。

      她昨天晚上用了手段见到他,除了清瘦点,少年没什么变化。带她进去的人说,他很聪明,心理素质不错,要想他说全了,得一点点逼供,时间累加上去,进行精神折磨。

      他崩溃了,就好办了。

      审问的人告诉她,他像是在等什么,在拖延时间。
      否则没理由每天只给一些有用信息和证据。

      她一想,就明白了。

      萧珩在等人。

      可惜钟贞不配合她,半路就下车了。但不急在这一时,她总会来见他的。

      他的命也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

      半个多月前的傍晚,她又从北京飞回来,在外郊区一带打的回家。

      路上,她见到行踪奇怪的萧珩。

      出于好奇,她下车跟踪他,没想到撞破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杀人藏尸,这位天才做得有条不紊。

      她在暗处惊叹、窃喜。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要犯下一桩完美的犯罪并不容易,他没有发现她。

      回来后,她没有着急,她要选一个好日子折辱他。

      他被录取高校那天,前途光明美好,是她选的好日子。

      他的骄傲尊严面目全非。他平静地接受了,没有挣扎接受这一场一败涂地。

      第二天,各大新闻媒体简报这一起恶劣案件,天才少年的犯罪,令这一起案件得到广泛关注。

      这个世界是很小的,是一棵参天大树虬枝密叶的网络,每一处纠结通向一条路。

      这条路,江易夕走了近二十年。

      电话那端,女人的声音有点轻,轻得要颤巍巍得飘起,全然的不可置信,留着那一丝完满的念头。

      江易夕只问她是不是。

      秦淑原就笑,她坐在车子里,伏在方向盘上大笑。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他就毁了,就这么被毁掉了。
      真可怜。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你们对不起我的报应。
      我让你们后悔,永永远远地后悔,永永远远。

      …

      不远处模糊的雨幕中,停下一辆漆黑轿车。

      一对夫妻从车上下来,秦淑原驶过。

      漆黑的伞面,让她想起一场雨中葬礼。

      他们找了十八年的亲生骨肉啊。

      她想着,就快活地哼起歌。

      ———

      雨势浩大,钟贞一头冲入雨中。

      滂沱大雨中,她跑到市中心的路口拦的士。

      暴雨太急,砸在她脸上生疼,淌水而过的车中没有一辆肯停下。

      钟贞站在雨中,想起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以及那每一次窗外下的雨。

      老天是提前给了他们暗示的。

      这样漫长激烈的雨,是一辈子都流不完的。

      …

      那天,他在玄关准备离开。

      她问萧珩:你什么时候回来?

      萧珩说:很快,等我。

      这四个字,让他再也回不来了。

      ……

      审讯室,一束冷的白光悬在头顶。

      面前两位警察再度问起一些问题。

      “请简单复述一下你当天的作案经过。”

      “那天,我从家离开——”

      “你离开之前有接触过谁?”

      “没有,”他神情如常,“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你离开的时候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书包,里面放着一把刀、橡胶手套、手表……”

      ———

      几回合审问结束。

      一位警官说:“外面有几个人要见你,你要见谁?”

      他的神情埋在阴影中,“是谁要见我?”

      “你的亲生父母、高中老师。”

      少年没有犹疑:“老师。”

      两位警官离开,面前的座椅陷入某种空洞寂寞的阴影中,他甚至看到一束光中空气里浮着的微粒尘埃。

      时间,变得有点慢了。

      开门的声音伴有一种金属铁的刮擦,有点刺耳。

      坦白说,除了钟贞,他一个人都不想见。

      他只是,想时间变得慢一点。

      弇高高三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进来,她坐在审讯室的座位上,正对一面监牢内的萧珩,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萧珩点头,“记得。”

      …

      “你一步都不能错,知道吗?”

      “我一步都不会错。”…
      一步错,步步错。

      老师摇头,“你错了。”

      “错得太离谱,这是你走得最错的一步。”

      他眼神冷了,“不,这是我走的最正确的一步。”

      老师脸色惊变,眸光中的怜悯转而某种怨怼,她忽地起身。

      萧珩是罪有应得、病入膏肓到一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执迷不悟。

      ———

      有一位司机在倾盆大雨中掉头,打亮双跳灯停到钟贞身前。

      他降下一道缝,在激烈雨声中喊:“快上来。”

      钟贞随即上车,司机行驶缓慢,挡风窗上很快泛起白雾似的水汽,她望着窗外,眼前跟着模糊了。

      雨刷器开到最大,刮动玻璃的细微声响无形放大。

      女孩坐在后座不说话,司机问:“你去哪?”

      “警局。”

      …

      弇城市公安厅。

      钟贞一身狼狈地走进来。

      热心的女警递给她一杯热茶,关切道:“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想见一个人。”

      她似乎是觉得好笑,“见谁?”

      “我要见萧珩。”

      这声音不大不小,等候区前一排的女人侧头看来。

      女警敏锐地反应过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钟贞一怔,说:“我是他妹妹。”

      “正在被审问、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嫌疑人,按规定,是不允许被随意探望的。”

      女警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小姐,请回吧。”

      说完,女警走开,来到江易夕萧云庭身边,身姿挺拔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五天前,萧云庭驻外回国,得到短暂的假期。假期结束后,他将身居要职,待在国内的时间会变多。

      直到三天后,江易夕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杀人案,报上有一张少年的侧脸,像极年轻时的萧云庭,眉眼里还有她的影子。

      一天后,一切都确认了。

      来到弇城的前一晚,江易夕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白纱帘子轻轻飘动,她盯着那处,听到丈夫在阳台打电话的内容,断断续续。

      “只要不是死刑……至于别的……”

      他沉吟道:“凡事总要有代价的……”

      “只要不是死刑,”他说,“我想留给她一个念想。”

      因为当年的一个偏差,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不单单是秦淑原毁了萧珩。

      她和萧云庭,他的生身父母,也间接毁了他。

      …

      审问室内,他们隔着冰冷的金属护栏,打量对方。

      第一次见面,骨血中的亲密相融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萧珩目光冷淡看了眼,不带感情地移开视线。

      江易夕艰难开口,“萧珩。”

      他神情如常。

      她嘴唇颤动,想了会,说:“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他还在她身体里栖居时,她曾在一张黑白影像中见到他模糊的轮廓,那让她高兴了很久。

      他慢慢看向她,“是挺久的。”

      江易夕心下泛酸,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

      十八年,他受秦淑原如何对待她不敢想。那女人是疯子,冷血残忍,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漫长时间中费尽心思毁灭一个人,毁灭一位优秀耀眼的天才。

      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不会忍心。

      可那个女人,是恶魔。

      萧珩语气很淡,“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对得起和对不起。”

      他比所有人都要宽容,十八年的新仇旧恨在此一笔勾销。

      江易夕低头揩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勉强笑了笑,“也是,我们之间没什么福分,但过去的,就过去了。”

      “没有福分,”他接下她的话,“这说明我天生就不属于你们。”

      他只属于她。

      和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态度比她想象的要冰冷、难以接近。

      “萧珩。”

      萧云庭轻轻揽过妻子的肩,低声安抚。

      男人瞥一眼萧珩,神色镇定,“你清楚杀人藏尸的代价吗?”

      “死刑。”他语气稀松平常,“没有余地。”

      就是没有余地,他才会去做。

      这是一个悲哀的偏差。

      他不杀人,他们也就找不到他;他不杀人,陈晖会利用家族权势颠倒黑白嫁祸钟贞,那个被陈晖杀死的人永远也得不到公正。

      他被秦淑原、连同她身后的秦家禁锢了十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势的强大与摧毁性。

      陈家是第二个秦家。

      它想禁锢的,是钟贞。

      他能做的,是牺牲。

      杀陈晖,是无路可逃的她的一线生机,是他巨大的不甘和恨意。

      他被禁锢十八年,他做不到眼看她被禁锢却束手无策。

      没有人会替他们说话。

      …

      萧云庭沉声说:“我们会为你请律师,你配合他,这件事就有余地。”

      萧珩抬眼注视他,“什么余地?”

      “你不会被判死刑。”

      “可我杀了人。”

      “凡事不是绝对的。”

      “你们想让我说谎配合律师?”

      “萧珩,”萧云庭脸色一沉,“死对你来说,就这么好?”

      萧珩没什么表情,“你们这样做,和秦淑原对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你们和秦家、陈家有什么不一样?”

      ———

      萧氏夫妇走后,女警接上头的话,带等候区的女孩进去。

      钟贞轻轻关上门,她径自走到他面前,握住冰凉的金属柱,她的动作近乎执拗,似乎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无法自由活动,只能看着她走近。

      萧珩望着她,突然出声,“你后面有椅子。”

      “我不坐,”她嗓音微哑,每说一句话喉咙就疼,嘴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坐了就离你太远了。”

      所有的人都坐审问椅和他说话,只有她觉得那太远了。

      钟贞攥紧金属细柱,指间发白,声音颤抖得像是要哭出来,“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他直直地望着她,“钟贞……”

      他似乎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却陷入迷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陈晖?”

      为什么……

      “钟贞……”

      某个瞬间,一些画面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女人指间静静燃着的细烟,灰白烟雾缭绕,白纸黑字,在她手心;四下无人的格子间,男人神经质的话语和动作,接着两人扭打在一起,血红的颜色从额角慢慢流下来……

      她慢慢睁大眼睛,醒悟了。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是她毁了他。

      秦淑原给过她机会的,他联系他亲生父母唯一的一次机会。周怀远也给过她机会的,他想要把萧珩带回北京,不论过程好坏,不论他是不是疯子,结果一定不会比现在要糟糕。

      那张纸,被她扔掉了,周怀远的话,她根本不会告诉萧珩。

      是她自私自利的决定,她的擅自没有过问,她的欺骗,她的虚伪,她的隐瞒,她的无知—是她毁了他。

      她本来有两次机会,两次机会,她只要说出口一次,萧珩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陈晖和他本就没有交集,是她,一切都是她自己,是她毁了他。

      唇间无声地翕动,手臂颤抖得握不住什么,金属冰冷的温度仿佛钻入她手掌中,她感到寒冷,一种从身体深处蔓延四肢百骸的冷,刺骨的风倒灌——

      一切都被胶住了。

      她说不出话,只有眼泪,可眼泪不能代替她说。

      耳鸣声持续响了很久。

      她看着他唇间一张一合,世界却还是奇异的寂静。

      一瞬间,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蓝色月光,他在树下陪伴她,她回头就见不到他了。

      “萧珩……”她抬眸看他,渐渐往后退,“对不起……”

      “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看他了,“我没有告诉你——”

      “钟贞,都过去了。”

      她摇头,再也不相信他的话。

      不会过去的。

      “钟贞。”他向后靠着,脸上神情愈发黯淡了。

      “我想听你说些别的。”

      他嘴角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钟贞。”

      她在暗处掉眼泪。

      他声音柔和,“钟贞,你过来。”

      她骤然抬头,追问他。

      “没有办法吗?”

      他不说话,她呆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的沉默让她望不到尽头。

      萧珩预料到钟贞所有的情绪反应,他有强大的心理预期,可假想的、和真实地在他面前痛苦啜泣的钟贞,是截然不同的。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

      痛苦。

      远胜他想象的千倍万倍的痛苦。

      强烈的、欲以身代之的痛苦。

      一种任他如何天才也改变不了的痛苦。

      这一切没有人打破,也就没有人能逃出去。

      她看着他,像隔了无数重山和雾,他只有一个让人想起便觉英俊的淡淡轮廓。

      有月辉的清冷,也有天光的骄纵。

      钟贞为他所有的欣喜若狂与暗自神伤,今日、此时,全要葬送在这个人身上了。

      时间到了。

      外头有警官敲门催促。

      钟贞在门前慢慢握住把手,僵直了手臂。

      她回头注视萧珩。

      不知道这是最后第几次见面,或是最后一次。

      以前,她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多,一辈子能把很多事一点点一天天地做完。现在,短短几分钟了,她要怎么说和他这么长的一生。

      她握紧门把手,想不出来。

      “钟贞。”

      “那天,你问我说我有没有秘密……”

      一线光刺进来,她下意识闭眼,也不知是听到了梦话还是他真切地告诉她。

      “我现在告诉你——”

      “我有秘密。”

      …

      钟贞睁开眼,晃荡的车厢里,她蜷缩在后座一角,醒来就见到窗外压下来的乌云。

      车内广播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林间小路上,树荫浓密,外头知了叫嚣,夏的热浪闷得她心口一阵恶心,钟贞打开窗,趴在那呼吸新鲜空气。

      钟竹生往后视镜中看去,出声提醒,“小心着凉,要是累了就再睡会,到了我叫你。”

      他要将他的女儿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件事,他私心不想钟贞参与太多,以免惹祸端。

      暑期的小镇街上,行人稀少,钟竹生将车停好,钟贞下车同爷爷进屋。

      老屋凉气丝丝,阴暗避暑,穿堂风不时送来。

      经过通向院子半掩的门,老人背影微驼,步伐踏得有些重,领着钟贞一面走一面嘴里念叨:“你长远没有回家了,也没看看院子……”

      半阖的门被推开,老屋木门槛高,她留意了脚下,便抬头望向院中。

      钟贞滞在原地。

      繁茂盎然的院落中,夏木生长热烈,蔽荫连天,光跟碎金箔似的交错,落在女贞树黄白的枝桠上。

      “你们走了后,那个冬天……”

      它就死寂了。

      院落里,枯树如同一座残骸。

      “这棵树没有熬过去,我想了点办法,还是救不活,已经夏天了,还是这个样……”

      老人叹气,“可惜……”

      钟贞望着这棵枯树,没有感觉地,眼泪就流下来了。

      …

      子夜,青黑的里屋。

      她搭着木扶手从楼上辗转,慢慢走下来。

      客厅里的电视机亮起白色幽光,他端坐在沙发上,神情模糊在月色的影子里。

      她不由屏息,轻轻走到他身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侧头注视他。

      暗光下,他的眼神格外沉静。

      他杀人时,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有什么秘密呢?

      这些问题,她一生都很难得到答案了。

      他是她潜意识里幻化出的萧珩,是假的,可这个梦很真,他眉眼里的情绪安静又专注。

      那就不说了。

      他极聪明,可她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

      他喜欢这么做就这么做,她用一生慢慢去想,总能猜到一点点的。

      渐渐地,电视有了画面,那一团混浊的白光消散了,那里上演的一帧帧画面很熟悉。

      这个景象也很熟悉。

      一次是正月初一,大雪初霁。

      她躺在他怀里,他漫不经心的,指尖缠绕了好几圈她的发丝。

      大人说开饭了,他们才将将分开。

      另一次是阳光灼人的午后。

      她扑到他怀里夺下遥控器,又想看又害怕地让他陪她。

      电视结束了,她在偷瞄他的时间里睡着了。

      两次,她都问了他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凶手是谁?

      梦中,萧珩瞥来的目光落在她眼中。

      他不说话,而他的眼神像是要说,他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

      钟贞瞬时醒来,窗外还是月光青白的子夜。

      这是令她如坠冰窟的人间。

      她想起梦里,想起探视时萧珩的话——钟贞抓起床边的衣服穿好,匆匆下楼,摇摇晃晃地来到紧扣的大门前,打开。

      天是黑的,脚下的路是灰白的。

      她跑了好一会,胸膛发滞便又长舒一口气,血腥气味慢慢涌上喉间。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是他很痛苦却对她从未提及的。

      萧珩,再等我一会。

      就一会。

      ———

      同样的时刻,亮如白昼的审讯室。

      两位身着深黑制服的人员坐在萧珩面前,开始没有问候,是例行公事的冰冷。兴许他们也觉得倦了,碍于不得动用私刑,想他说出实话和全部,真是件麻烦事。

      男人往桌上扔了一包烟,星火一跳,烟草令人提神醒脑。

      他瞟眼桌上的白纸黑字,问道:“你做这件事计划了多久?”

      萧珩回:“不久。”

      “怎么不久?”

      “距离高考四十五天,我就在考虑了。”

      那回她在他身后遮住他的眼睛,胡乱翻他的书。

      医学、刑侦学、法医学。他都想好好学习,以便干干净净地杀了陈晖。

      他想让这一切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他好能慢慢的、慢慢的拥有她,好好的拥有她。

      “我看你,”男人翻了翻资料,“不像是只准备了四十五天。”

      尾音落定,少年在烟雾缭绕的静默中缓缓抬眼。

      ———

      弇山寺,长长的台阶。

      她每走一步,都在真心实意忏悔,请求宽恕。

      钟贞还清楚记得那时来这里她心中的祈愿,刻骨铭心。

      她每往上一步,就想起一句。

      她的心愿,从未改变过。

      祈求他如愿得到他想要的。

      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来年、后年、大后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希望往后所有的时间,都不要磨去他一点点的棱角和锋芒。

      他就该高傲耀眼,立于不败之地,有辉煌人生。

      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最后再祈求他顺遂,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谢谢佛祖,谢谢菩萨,谢谢……

      她想起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弇山之上,佛寺空寂。

      夜里被惊扰的持修者经过,心底慈悲她,将门打开。

      钟贞在佛怜悯众生的目光中长长跪下。

      我想要用我的命,去换他的辉煌人生。

      请求您告诉,告诉我他的遗憾与痛苦,告诉我他一切的答案。

      ———

      萧珩有一个被禁锢的人生,这意味着他是永远地失去自由的。

      他很早就有觉悟。

      秦淑原是监视者,禁锢他的,是她身后庞大的秦家。陈家,是第二个秦家,陈晖是第二个秦淑原,但他要监视禁锢的,是钟贞。

      他不愿她受到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那样暗无天日的十几年,他能撑得过来,他舍不得她去受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禁锢的滋味。

      很多人艳羡他天资聪颖,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想要抓住却抓不住的东西太多了。

      在这世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钟贞,是他唯一、全部拥有的。

      “从这次的犯罪记录和对尸体的处理来看……”

      “你一点也不像是初犯。”

      男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

      天边拂晓初现,在沉睡的漆黑中撕开一抹新亮。

      适时一片叶子飘落在她膝边,是佛寺中古老参天的银杏。

      钟贞怔住,随后在佛像面前起身,深深鞠躬叩首。

      她离开寺庙,走下高高的、数不胜数的台阶。

      她想起那回和萧珩一起来弇山寺,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说。

      她求的,是他顺遂平安,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她从没想过一种可能,他所愿的会是她。

      于是,这一切变成了执迷不悟。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一天,她问他:“你以前有没有什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没有。”

      “我打算走之前把盒子埋回去……”

      老屋,庭院中,枯死的女贞树下。

      她跑回家里,全身没有力气地半跪在地上。

      她还记得位置,还记得那盒子所埋的位置。

      钟贞徒手直接挖,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埋在女贞树下深处,是她不为人知的儿时秘密——除了萧珩,没有人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除了他们,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打开这个盒子。

      盒子里,仍是零碎的小玩意。

      拂开那些她小时候喜爱的小东西,她见到了一本日记本——

      他还在等她,他一定一直在等她,等她找到他。

      钟贞抹掉眼泪,轻轻翻开。

      第一页,是她最熟悉的一个名字。

      萧珩。

      ———

      “我十岁那年,得知秦淑原是我的养母。”

      “在之后的六年里,我一直在学习,我一点点的学习,从各个方面,从我所能得到的书籍、影像、资料里,不断地想,我要怎么才能做出一场完美的犯罪。”

      “我要怎么样,才能不牺牲我自己……”

      为此,他一直忍耐。

      默默地计算时间。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一月、半年、一年……

      ———

      钟贞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空白,萧珩只在右上角写了日期。

      第二页,空白,右上角有日期。

      第三页,空白,仍然只有日期。

      …

      她翻完一整本,都只是日期,最后时间断在2012年8月13日,这一天的日期,他画了一个圈,之后就再也没写任何东西。

      ———

      审问室。

      “我原本,打算在弇城的一个冬天,杀了秦淑原……”

      “那时候我和她刚搬到弇城,没人认识她,也没人认识我……”

      “后来呢?”

      “我等不及了,她逼得我想立马杀了她。”

      萧珩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眉眼愈发俊美。

      “我准备在2012年的8月13日,杀了我的养母,秦淑原。”

      可在那年夏天的那天午后,萧珩遇见了钟贞。

      他日记本的日期,断在了那一天。

      “我为了那一天,准备了六年。”

      也是那一天,让他放下了那六年的准备。

      不是欲望。

      他对钟贞,是他不置可否的一见钟情。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你的养母?而是杀害了陈晖?”

      为什么。

      他的感情、爱都由她建立,由她维系,为她支撑。

      钟贞离开,他即崩塌。

      …

      清晨,彻夜的审问结束。

      萧珩被警员带领着离开这间审讯室。

      穿过无数护栏的走廊,外面阳光温暖明亮,细斜的影子掠过少年沉默的脸庞。

      年轻好看的轮廓,又绝顶聪明。

      他承受过世上最深的恶意。

      养母长达十多年的虐待仇恨没能真正毁了他。

      他清醒地独活了十六年,连深深的杀意都能隐忍在平静的面孔下。

      他逃过自身的戕杀与毁灭。

      却没能逃过深爱的人重蹈覆辙的悲剧。

      他用自己,完满这一场不渝的牺牲。

      真正毁了萧珩的,是他的执迷不悟。

      …

      萧珩望着前路。

      想起审讯室中男人沉重的叹息。

      似乎是所有人。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生被秦淑原葬送,

      可你们不知道,对于我而言,遇见钟贞,我这一生才要开始。

      ———

      两天后,钟贞从紧锁的房中撬开了窗户。

      她踩在矮房顶上的黑色瓦片,手上车主空调管跳到地面上,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昨晚,一门之隔,她听到大人们说话,萧珩今天会从警局离开,去别的地方。

      小镇街上很少有的士,于是,她坐了黑车去弇城。

      她只有一个要求,要快,要尽快赶到弇城警局。

      萧珩,以往都是你在我前面,这次,我要追上你,请你慢一点、再慢一点。

      哥哥,等等我。

      …

      警局门口,萧珩前后左右四位警员负责押解他,将他送入监狱,等候指令。

      他堪堪要俯身上车,一辆黑色轿车急急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萧珩神情一滞,警员在旁催促。他瞥去一眼,行人挡住了视线。

      钟贞摔下车门,警车已绝尘而去。

      她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

      她站在原地良久,始终不知该何去何从。

      低头。

      暗白的水泥地,分不清是被落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多的眼泪还是雨水占据,变为深不见底的深黑色。

      抬头。

      天空昏沉,一霎时变为漆黑的漩涡。

      这个城市所有的建筑被连根拔起,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

      眼前景象如同水的波纹蔓延荡开。

      她瞬间失去了重心,朝下坠落。

      不断坠落。

      …
      …
      …
      …
      …

      梦。

      缠绕着一片醒不来的红。

      钟贞睁开眼。

      大脑空白了很久,右手下意识伸到枕底,摸出手机。

      晚上八点四十一。

      宿舍吵吵闹闹,她爬下床铺,十分钟内收拾好一切。

      她现在就要走,离开学校。

      时值隆冬岁末,火车站熙熙攘攘,春运热潮悄然来临。

      钟贞飞快订下一张连夜赶往北方的火车票。

      夜是那样漫长,车窗外是无尽的漆黑。

      她不敢合眼,望着窗外天空渐渐泛白。

      火车到站。

      今年北方的雪来得迟。

      她从的士上下车后,开始有雪花温柔飘落了。

      这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

      天色朦胧,路灯仍亮着。

      钟贞进入酒店大门,上电梯,摁下楼层,来到房间长廊,找到那串熟悉的房间号。

      屏息,她抬手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她低头见到细缝里脚步声靠近的黑影,门从里打开,钟贞抬头看清来人。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倏地抱住他,眼眶一酸。

      “萧珩,我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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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信你看第一章的开头
    这文我修过几次,但第一章开头我没有修过
    所以你们也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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