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楼

　　1.2
　　我坐在马车里把玩腰上的流苏，那圆形玉珏十分温润，放在手中及其舒服，此刻耳边响起阵阵鸟鸣，叫人觉得岁月静好，失明的日子别有意趣，能发现许多以前未曾注意的美好。

　　想起那夜我从地道中潜入皇兄寝宫，却走到一半就遇到他时——
　　“皇兄……你那容妃？”

　　“我就知以远碧的聪慧，能猜出我那一番话的破绽。不错，那容妃的确被我所怀疑。”

　　我饶有兴致：“哦？”

　　“本是西方小国送来的美人，却有连我都查不清的出身，呵……这怎么叫人安心？”他顿了一下，又道：“何况近日来她在宫中培植势力，以为我不知道么？”

　　我劝道：“只是皇兄，你手中权力为左相监视，行动处处受限，还是按兵不动的好，有我的暗卫营去查理此事再好不过。”

　　“据我所知，九骑之中，你已派出人去护卫申将军和内阁，如此再将人排出查案，远碧你的安全如何能保证？”

　　我握住哥哥的手：“皇兄莫忧心，你忘了我本也是武学高手。”

　　“可是你的眼睛……”

　　“无碍，你知道泉映的本事。”

　　“你莫逞强。”他一声叹气。

　　“并不逞强，皇兄，我可是最最怕死的。”我笑。

　　他摸摸我的头：“阿碧，辛苦你了，都是为兄无用……我本无心朝堂，奈何皇族无人。”

　　“哥哥从不是无用之人不是么？”我偏了头，向他望去，虽然眼前一片寂寥，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光明：“哥哥，你定能使天下久安，定能不负父皇期望。”

　　窗外隐有破空之声袭来，打乱了我的回忆，我扬手，指尖夹住一片飞去的落叶，心里叹道：
　　果然是好功力，左相这次是以血本下了杀手么？

　　也不枉我刻意减少了侍从。

　　我手摸摸覆眼的白纱，淡淡笑了一下，从腰间抽了软鞭出来，这本是天蚕丝织就，柔韧非常，今日为保万全，特意喂了毒；而这通往灵泉寺的小路，恰恰是行刺的绝佳地点：
　　山林隐秘，由于是皇家寺院，故而鲜有人至。这次轻车简从更是便利。

　　如此充足的条件，那老狐狸果真出手了。

　　一边为自己的判断些许自得（其实是看遍现在众多电视剧的结果），一边走出马车，车夫与侍女的呼吸声已经听不见，应是按我的吩咐全身而退了罢。

　　将软鞭舞的密不透风，天权营早已躲藏暗处，这地方既然适合行刺，自然也适合伏击。
　　呵，这次定能使这些狂徒有来无回。

　　我听声辩位，预估着身边的人数一点点降低，而那些人见我孤立，也并没多想其中蹊跷，下手尽是杀招，居然是存了同归于尽之意。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也并未深想，冷笑一声，在放倒一个人的间隙吹响暗哨，天权营倾巢出动，那些刺客该是慌张不已，纷纷被擒才是。

　　不多时，空气中传来极浓的血腥味，直欲让人作呕，我明明下过命令，制住敌人即可，不可下死手的——毕竟是现代人，没办法视人命如草芥。

　　兵器相交之声渐渐静寂，血腥味愈发浓重，我感觉些许诡异，皱了眉问道：
　　“春意，你的武功最近又长进了是么，出手为何如此狠辣？”
　　却没人回答。

　　我不由心下一冷：天权营春意是我从小的护卫，怎会如此？这时毫无动静，断断是出事了。
　　一粗噶的苍老男声似乎在耳边响起：“一个女娃娃有此心机实属不易，可惜老夫曾欠人人情，不得不用你的命还。”
　　我却知道那人离我不近，听上去声在耳畔不过是他内力深厚的结果。

　　心中暗道不好，此人声音震得我耳有些发疼，想来武功深在我之上，勉强定了心绪，缓缓问道：
　　“斗胆相询前辈欠何人情意，能否让我死个明白？”

　　似有一声嗤笑：“是一多情女子，而今相貌依旧美艳。”
　　虽然美艳对女子而言应算是夸赞，但他声音里却无一丝欣赏，反倒是有恨意，随即似乎不耐，举剑袭来，破空声逼近，我转身，运起全身气力，以轻功向树林里面逃去。

　　身后杀气凛冽逼人，竟是越来越近，我目不能视自然更添挫折，就连路上随手布下的毒药也都被他化解，逃得越来越狼狈，心里却越来越清明：

　　这一世本就是我赚来的，就此死去也无甚不可，只不过皇兄……
　　兄妹一世，我不得不担忧，也不得不遗憾，皇兄日后再有挫折，与谁商谈；他尚未稳固的皇位，雍朝的江山……
　　更令我难过的还有心中蔓延的愧疚：那么多人……都因为我……死了。

　　正想着，迈步的脚一空，身后传来那嘶哑之声的嘲讽：“瞎了眼睛，自己跑到悬崖了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从此我再也不欠那人什么了。”

　　他举剑时，风将我脸上的白纱吹动，那纱拂过脖颈，我正洒然一笑，纵身向后越下去。尽全力喊一声：
　　“身为雍朝公主，断不死在奸人之手！……”

　　下坠的速度中，隐隐听到一声“可惜……”

　　根据穿越小说的定律……嗯，女主角跳崖一般不会有事。
　　可我当然不是因为相信了这个才跳下来，只因我从小五感过人，失明后更着重练习这双耳朵，能听见许多远距离的声音，譬如方才站在崖边，叮铃之声传入我耳，我猜这崖下十有八九是水，而脚下土质颇为松软，空气中传来栀子的香气，更印证了我的猜想：
　　栀子喜水，这土也是河边常见的沙质土，下面的河流多半是错不了的，姑且拼着跳崖找一线生机。

　　至于那句话么……无非就是个简单的心理暗示，让那人先入为主的觉得我已经死了。

　　可是，如果跳崖没按照自己设想的掉进河里，而是挂在树上了呢？
　　我苦笑——早该想到有树的，这种土质最适合树木生根，然而因为这里并不缺水，树木的根定然扎不深，也就是说，根本撑不住我的重量很久的。

　　可是，当你知道自己的重量会使树木折断，却发现树上还有一个人的时候，还能镇定么？

　　好吧。至少我明白自己掉下去有一些机会不会死，可是发现有人和我一样在树上吊着的感觉还真……微妙。现在都一个两个抢着跳崖么？

　　我看不见，知道有个人在身边，都因听见了身边沉重的呼吸，以及浓重的血腥味——我身上只有轻微擦伤，不会流出这么多血的。

　　我向着那人的方向苦笑：“恐怕要在向下跳一次了。”

　　像是隔了许久，也许只有几秒，那人清冽冷漠的声音，带着疑惑语气响起；“姑娘？”

　　那声音有股奇异的感觉——奇异的熟悉，像前世在哪里听过。听了他的话，我以为他是不信我所说的，于是解释道：
　　“以我的判断，这下面极可能是河流，跳下去可能还有生机。”
　　此时狼狈却是我坐在宫里谋划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自穿越以来太过顺风顺水，也终于到了不那么遂意的时候。

　　回答我的是一声轻笑，带着初秋的冷冽，虽是笑着，却有种别样的淡漠：“姑娘大可不必管我，这死，是我自找的。”

　　我偏偏头，没意识到那是我惯与兄长用的动作：
　　“方才不多不少，整有三十六人，因为护卫我而死；虽我也觉得自己这一命死不足惜，却想对得起那些拼死护我之人的期待。”我顿了下，继续：
　　“你我绝境相识，岂非有缘？你既不要这命，可能给了我？”

　　他又笑了，带着寂寥和嘲讽：“可以。”

　　我想，他从前，定是遇到过许多想要利用他的人，所以这种招揽的话被说了不知多少次罢。难不成他将我与那些人混为一谈么？

　　心理些许不忿，但此刻容不得小脾气，我伸手拉住他，缓缓说：“我目不能视，烦请公子将我带下去了。”

　　这是一场，两条生命的赌博。而我，很可能会赢。

　　可是很久以后我想起这天的时候，只在心里感叹，是宿命么？
　　那低沉声音带来的熟悉，和生死关头对素昧平生之人莫名的信任。

　　而这信任，一旦开始，便延续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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