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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错误的心理评估
1990年8月23日
安娜塔西亚,意为再度振作起来之人,以及,复活。
1994年8月23日
我总觉得,她会回来,但可能,是我太自以为是。
1997年8月23日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彻底失去伊西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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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天花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雪白的色泽让我有些失神。
愣怔间,克里斯蒂安先生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步子很轻,等我意识到他的到来,并对他微笑时,克里斯蒂安先生已将我揽在了怀里。
“伊西斯。”他低下头来看着我,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笑意,“在做些什么呢?”
我下意识的回抱住克里斯蒂安先生,他的怀抱温暖至极,那是一种可以悸动心灵的感觉,我不由得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以示亲昵。过去,我从未对任何人这样做。
“没什么。”我听到了自己的回答。
克里斯蒂安先生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长发,“我不会离开你的。”他这样说。
我意识到,这话是个承诺。
“真的吗?”抬起头,我想要确认一遍。
“真的。”克里斯蒂安先生拥紧了我,敛去了眸内的一片执着,他对我眨眨眼,“除非,是伊西斯你,自愿离开我。”
摇了摇头,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怎么可能!”我高声反驳。
####
“安娜塔西亚!”
从案卷中抽身,我皱了皱眉,望向坐在不远处的简。此刻,她正对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无奈的耸耸肩,我慢慢走近了她,没有出言拒绝。
简扬了扬手中的书。
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书,看起来质感微绒。封面很简洁,只有一行烫金的花体字,龙飞凤舞的写着“七年”。
“这是什么书?”我问道,总觉得那字体非常眼熟。
“自传。”简回答,不假思索。见我显露出不解的神情,她便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两年前被捕入狱的安斯艾尔.史蒂文森的自传。”
我挑了挑眉,兴致缺缺。
简撇撇嘴,早就料到一般放下了书,“其实这是他的日记。”她拉我坐下,将书推到我的眼前,“安娜塔西亚,你要知道,像安斯艾尔.史蒂文森这样写日记的变态可不多哦。”
点点头,我安静的听着。
我向来能很好的扮演聆听者这一角色。
简是我的同事,我和她在FBI的行为分析部公事了三年,她比我大几岁,于我,简就像个姐姐。处处照顾我,帮助我,陪伴我。我很喜欢她。
“最关键的是。”简继续说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异样神采,“在他的日记里,一个名叫伊西斯的女孩频频出现,那几乎都快成了他日记的全部了——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说,我分析过的——他爱她!”
爱?
伊西斯?
我当即便愣住了。
伊西斯是我过去的名字,不过,我已经有九年没有用它了。那段过去,甜蜜而血腥,我总是害怕面对。
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在我的生活中已消失了太久。我不后悔把他忘掉。
但我想,我是真的爱过克里斯蒂安先生。
……或许,那还不算是爱。
只是属于女孩的喜欢。
终究还是翻开了眼前的书,我对这个与我过去同名的“伊西斯”充满好奇。
扉页之上只有一行字,不再是手写体,而是规整的印刷体。
映入眼帘的句子让我鼻头微酸。
I have loved to the point of madness. That which is called madness. That which to me is the only way sensible way to love.----Francoise Sagan
我的爱是那么深,已近疯狂。人们所谓的疯狂,在我看来,是爱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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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眯起眼微笑,向眼前的青年伸出了手。
青年上前一步,轻巧旋身,便将我牢牢抱住。
四目相对。温情弥漫。
独属于照相机的“咔嚓”声响起,我诧异的回过头。
是个金发的少年。
只见他来到我与克里斯蒂安先生面前,把照相机递给了我们。
相机在克里斯蒂安先生手里,我只好踮起脚尖去看,入目的是一对相拥而笑的青年男女。此时正天高云淡,柔和的阳光自穹顶倾下,不浓烈,却清润。塞纳河就在我们身后,河面平静,游船不急不缓的行驶着,显得惬意自然。
“你为什么要拍我们?”我不由问道。
金发少年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道,“因为刚才的画面很美啊。”
克里斯蒂安先生唇角向上扬起三分,他微微蹲下身,与少年平行,笑得温柔,“洗出来之后,可以把这张照片送给我们吗?”
点了点头,少年接过相机,跑开了,他远远的对克里斯蒂安先生喊道,“请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回来。”
“怎么样?”青年点了点我的鼻尖。
我并不回答。只是笑。
的确,克里斯蒂安先生说出口的话,向来难有人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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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6月9日
塞纳河的风景一如以往的平静美丽,伊西斯笑得很开心。我拥有了第一张与她的合照。
1993年6月9日
我再次找到了一个目标,她的笑容同伊西斯有些相似。怎么可以相似?!
1992年6月9日
看得出来,伊西斯喜欢校园生活,我几次想去找她……算了,远远看上一眼就知足吧,写不出童话的安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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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合上了书本。
七年。
整整七年的日记尽在书中。
一天不少。
“怎么样?”简探过头问我,眼里含着好奇。
我花费三天,读完了他七年的心路历程。
他说,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彻底失去伊西斯了。
他说,我总觉得,她会回来,但可能,是我太自以为是。
他说,安娜塔西亚,意为再度振作起来之人,以及,复活。
他还说了什么?
被隐藏在记忆深处的话语脱口而出,“伊西斯,想离开我吗?”
当时的我,竟没有注意到,克里斯蒂安先生眸里深藏的哀伤,痛苦与疯狂。
“心理评估。”我费力的眨眨眼,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份心理评估……”
简不明所以的望着我,“心理评估有时会出现偏颇啊,特别是当你主观意识特别强时呢。”
“哈。”我猛然低低笑了出声。
是我,亲手隔断了和克里斯蒂安先生的一切联系。
是我,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过去。
是我,亲手放弃了他!
站起身,我将书推到简的身前,离开了档案室。
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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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静谧到让我有些害怕。
我想回到房间去,因为那里有能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的书本。
但鬼使神差的,我却走向了克里斯蒂安先生的书房。
克里斯蒂安先生不在家,这一点我很清楚。他每次出门前,总会做好早餐,并在餐桌上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明了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还有那一句,“爱你的安徒生”。
安徒生是我与克里斯蒂安先生之间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这理由嘛,一是克里斯蒂安先生的教名同安徒生的教名一致,二却是来自我的私心。我总觉得,克里斯蒂安先生就如同童话一般美好。是他在我痛苦不堪时给予了我光明,希望。是他挽救了我原本百孔千疮的心灵。
这样美好的他,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爱他呢?
推开门,我略侧首便望到了那幅挂在墙面左侧的油画。
塞纳河。暮色下的塞纳河。
如镜般不泛一丝涟漪的河面上飘着只小船。简单几笔,依稀勾勒出船上人逆光而立的影子。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是无力垂下,放在身体两侧,似是已用尽了全部的气力。
我凝神看去,只觉心间一片苍凉悲伤。
明明是暖色调的画作,让人看来怎么会感觉悲凉呢?我不明白。
低眸,不经意的一瞥,我便窥见了那迟暮之中含着的一抹血色。不是鲜妍的红,反是带着点暗意。
妖冶,危险。
不由得后退半步,我本能的感到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克里斯蒂安先生的书房。他往日里是从不会让我踏进这里的。我曾问他为什么。那天,克里斯蒂安先生却破天荒的沉默了。
他倾身吻在我额前,唇角缀着抹温柔笑意,“伊西斯,不要问为什么,好吗?”
我眨眨眼,望入他眸中,只见得了一片微漾却明澈的水波,“知道了。”我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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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西斯?!”
“伊西斯,别去!”
“你要相信我,伊西斯,我真的不是……”
颤抖着双手,我慢慢转过身,不去看手术台上那已没了生息的少女,鲜红的血液似是在我眼前蜿蜒流过,她空洞的眼眶里是干涸的暗色,我很清楚,眼前人的双眼是被生.生剜.去的。
“你还要我相信你什么?”我对秀雅青年微微一笑,不由放低了音调,像是怕惊扰了少女的安憩,“先生,毫无疑问,您就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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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安斯艾尔.史蒂文森是个高智商变态。
我无法接受,那么温柔的克里斯蒂安先生,居然……居然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他肢解那些少女,不轻易的让她们死去,直到他厌倦了,就划开她们的手腕,看着她们慢慢的因失血过多而死。
我当年看到的那一幕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是我在翻阅案卷之后才了解到的。
但我想见他,非常想。
案卷记录,在我离开的第四年,他的犯罪概率比之前一年几乎翻了一倍。就像是失去了理智般,他疯狂的寻找着目标。
我在他的日记中找到了诱因。
上面是这样写的:1994年8月23日。我总觉得,她会回来,但可能,是我太自以为是。
同时,我也在他日记中找到了他杀害所有少女的理由:1993年6月9日。我再次找到了一个目标,她的笑容同伊西斯有些相似。怎么可以相似?!
并且,我还发现——所有人都知道,安斯艾尔.史蒂文森从来都没有逃亡的想法。甚至在他被捕的那一天,他也没有想过逃离。
当时他正在写日记。
那是他最后一篇日记。
他写道:1997年8月23日。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彻底失去伊西斯了。
哈。哈。哈。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七年,整整七年,他一直在等我回家。
“我会等你回来的。”离开的前一晚,他递给我一把钥匙,并对我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知为什么,我却突然很想哭。
我开始向精神病院申请访问安斯艾尔.史蒂文森。
理由是问卷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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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8月11日
书房,伊西斯去了书房,她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她会离开我的,不,这怎么可以!
1990年8月20日
我不是疯子!不是疯子!我真的……不是疯子啊。
1990年8月21日
伊西斯始终沉默,我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她对我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昨晚达到了顶峰。经过这么多天的自我封闭,她面上已是毫无血色了。心脏处传来的绞痛让我慌乱起来,我到底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1990年8月22日
或许,放手让伊西斯离开会是个好选择?至少,她会比现在开心。我想,从开始,这段感情就是个错误。因为,我注定是个活在阴影里、不懂感情的疯子,而伊西斯,却一直是那在塞纳河两眼弯弯望着我的爱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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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这栋三层小楼前,我出奇的沉默。
克里斯蒂安先生当初给我的钥匙我根本没有带走。它被随意扔在了我房间的书桌上,将曾经放着我和克里斯蒂安先生合照的玻璃相框打得粉碎。
这栋房子曾经属于克里斯蒂安先生,现在也是,他要求保留这栋房子,禁止出售。
但我还是拿到了开门的钥匙。
讽刺吗,我本可以作为一个家人进入这里,现下却只能通过官.方.渠.道才能走进。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灰尘的味道。
家具都被罩上了白布,轻轻抖动一下,只见空中有无数灰尘在飞舞。我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我先试了一试灯的开关。啪嗒一声响起,明亮的灯光自头顶直射而下,不刺眼,米黄色的,非常柔和。
这是我当初建议克里斯蒂安先生装上的,我不喜欢原先那种太过明亮的灯,这会让人感觉整个屋子色调很冷。
慢慢上了楼,我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陈设没有丝毫的改变。指尖轻轻滑过桌面,我低头看了看,灰尘明显是这两年积下的,也就是说,克里斯蒂安先生在被.捕之前,经常打扫这个房间。
……他在等我回来,他怕我回来了却要住在别的房间会不开心。
相框已经被修好,换上了块新的玻璃。相片微微泛黄,正是我和克里斯蒂安先生在塞纳河拍下的那一张。
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七个礼物盒。每一个礼物盒上面都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伊西斯,生日快乐”。
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拆开其中一个,我发现里面是一本刊物,是我读大学时找了好久的初版《The Lancet》。《The Lancet》是顶尖的医学期刊,医者将他们视为从医路上的灯塔。
又拆开了一个,是一张肖像画。少女微微笑着,唇角上扬,眸中透着灵动。这是我。
1996年春,花费一个多星期,参观完法国卢浮宫后,我曾万分渴望得到一幅肖像画,我将这个念头告诉了我的导师,约瑟夫教授。
后来我才知晓,约瑟夫教授曾经是克里斯蒂安先生的导师,而向他推荐我的人,正是克里斯蒂安先生。
他一直在关注着我,默默关心着我,却从未出现在我面前。
泪水无意识的滑下,我退出了房间。
随手推开另一扇房间的门,我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藏。这个房间我是知道的,它是个空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可入目的这一切却让我险些崩溃。
房间内被衣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打开衣橱,按照我的喜好买来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堆叠在衣橱内,按年分,七年,一年不少,一季不缺。
泪水决堤,我突然想起克里斯蒂安先生的话。
他说,“我会等你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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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6月3日
日记得以出版,我很开心。
我觉得,是时候放弃伊西斯了。毕竟,她该是美好的。
1998年8月23日
这是伊西斯的生日。我仍旧很想她。
可是……放弃啊!为什么不放弃!
1999年1月12日
霍华德.卡伦是个非常机敏的人。
和他做朋友,我感觉不错。虽然他是FBI行为分析部总管,而我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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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申请后的第三个月,我得到了与安斯艾尔.史蒂文森会面的准许。
安斯艾尔.史蒂文森就像是一本看不完的书,翻过一页,又会出现一页,永无止尽——没有任何一位心理专家敢断言,自己完全了解他。
这是行为分析部主管,我的上司,卡伦先生的原话。他曾几度访问安斯艾尔.史蒂文森,并且还有继续访问的意愿。
在得知我申请成功后,卡伦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帮他向史蒂文森先生带句问候的话。
我点点头,答应了。
离开时,简执意要来送我。
我知道,简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从我开始接触安斯艾尔.史蒂文森的日记开始,她就将我所有的反常都看在了眼里。虽然我有刻意的回避,但这根本瞒不住。
“安娜塔西亚,你认识他,对吗?”简问,语气中却带着一丝笃定。
苦笑,我转过身,对这个结果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叫我伊西斯呢。”我说,没有反驳。
过去,我是多么害怕重提这个名字啊。
但现在……
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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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从未幻想过和克里斯蒂安先生的再一次见面。
我很害怕,害怕他会用那种充满着失望的冷冰冰的眼神望着我。因为我的选择是那样的冷漠和绝情,我甚至逼迫自己忘记与他相关的所有。
我很害怕,害怕他一如既往的疯狂。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留给那些被他当作目标的女孩的是怎样的命运啊。他折磨她们,他杀了她们!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所做出的决定。我明明可以——我已经,彻底脱离了过去的伊西斯,为什么还要去见他呢?我给不出答案,或许,也不想给出。
走在冗长而无声的走廊里,我一步一步向前,最终,在走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安斯艾尔.史蒂文森的病房十分与众不同。
正对面的是间隔着过道的壁橱。正前方是一道透明的屏障,可能是钢化玻璃制成的,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那道屏障。
灯开着。
我向里看去,只见一张桌子被钉牢在地板上,桌上堆着高高的书籍和文件,还有一把直背靠椅,也被钉死在地板上。
克里斯蒂安先生此刻正坐在桌前的直背靠椅上,手中的炭笔不停,时而微顿,似乎是在画着些什么。
这样的场景,我已经整整九年没有看到过了。
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我猛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退却的冲动。
我明白,我可以——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跑出去,像个懦夫一样继续逃避着我一直都在逃避的过去。
但我不能。
我做不到!
我无法忽视他对我的感情,同样,我也无法忽视他对那些女孩所做的一切。
我站在这儿已经好一会儿了,克里斯蒂安先生没有给我一个眼神,可他在微笑,他清楚来看他的人是我,这些我都知道,没有原因我就是知道。
静静看着他的侧脸,我长久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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