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九歌之一眼万劫

　　竹昀离宫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动用了作为南柯郡守的特权。我在他的家乡陬邑，给他建了一座宅子，送了他六个仆人，并良田三十亩。我就只给了他这一点点财产，因我知道，竹昀清高，我给他再多也是无用。我不求他下半辈子能荣华富贵，只想保证他离开皇宫之后也能够衣食无忧。他离开我，肯拿走这些东西，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实在不忍心再看着他用那双弹琴的手回去编草鞋，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管他对我如何，他永远是我最在意的人。

　　因为竹昀的离开，我将退位大典提前了几个月。说是大典，其实就是我在众人的围观之中，对着天、对着地敬了一碗酒，磕了几个头，告了无能，卸下了肩头上的那份‘天子之任’。

　　大典之后，即将继位的新郡守大人要请我吃一餐散伙饭。我大义凛然地去了，尽管我的旧臣都劝我速速离开。我肯去赴宴，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不会把我毒死。他了解我，我说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吴移就是下一任的南柯郡守，这是我亲自定下的。把江山社稷交给他，我很放心。

　　席上，吴移给我敬酒，他此刻本该是最得意的那个人，可是他的神色却十分失意。我笑着问他，为何这般愁眉苦脸，莫不是嫌累，后悔当这个南柯郡守。他盯着我，最后摇了摇头。

　　一顿饭吃完，我拎着个包袱牵了一匹老马就离开了皇宫。我走出皇城的时候，只有吴移一人相送。人走茶凉，果然就是这个意思。

　　我走得好好的，吴移突然赶了上来，他拉着我，问，“你真的要走吗？”
　　我疑惑，“啊？”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我笑了，道，“郡守大人莫不是醉了？我都已经不再是郡守了，自然是要离开这宫殿的。难不成，我要留下来等你赶我走？”
　　吴移咬着唇，问道，“为了我，留下来不行吗？”

　　“啊？”我笑，“郡守说笑，我一个武人，留下来也帮不了你什么。”
　　吴移低头，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心里还是只有他。”

　　我终于明白了吴移的话。我深深看着他，想弄明白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了这种想法。
　　我说，“对，我的心里只有竹昀一人。再也放不下别人了。”
　　吴移皱眉，道，“可是，竹先生心里根本没有郡主！他这三年，从未对郡主假以言笑，郡主为何还对他念念不忘？！”

　　我无奈，自言自语说，“是我当年隐瞒自己南柯郡守的身份在先，他对我不苟言笑在后。现在我已经不是南柯郡守了，他应该，会原谅我了。”
　　吴移盯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郡主，您为他放弃一切，真的值得吗？”

　　我又笑了，道，“如果放弃郡守之位就叫放弃一切，那你真该见见一个叫烛黎的人。他为了别人，才真的是放弃了一切。”

　　- - - - - - * 陬邑 * - - - - - -

　　我赐给竹昀的宅子和农田在陬邑，因我想着他以前认识的人都在那里，而且他对那里的环境最熟悉。对他这样一个盲眼的人来说，能有个熟悉的地方居住，他应该会安心许多。

　　我单骑一匹赶到了陬邑，我寻去了竹府，想告诉他，我已经从南柯郡守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以后要一心一意地陪在他的身边。可是我去了竹府，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座空空的大宅。

　　竹昀不在，而且连一个仆人的影子也见不到！我四下打探才知道，竹昀刚到陬邑就打发了我送给他的那六个仆人，并且把他那三十亩的良田也分给了他们，余下有剩的，他都送给了一些周围的农户。他跟别人说，他是个瞎子，只会弹琴，不会种地。这些田产给他，他也不会耕种。

　　我知道了这些事之后非常生气，但更多的却是对竹昀的担心。他有心跟我划清界限，丢弃了我送给他的一切。可是他没了仆人照顾，没了田地，空有一座大宅却不在其中居住。如今这个光景，不知道他在哪里讨生活呢。

　　我去了集市，以前竹昀一直在那里卖草鞋。三年不曾回来，记得我的人已经不多。我把集市整个逛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竹昀的影子。

　　我有些着急，抱着最后的希望去了三脚猫巷。竹昀当年那间破草屋被人烧毁之后，我曾着人重新修建，就是怕有一日竹昀回来无处落脚。

　　我去到那里，见到的是一间十分结实的小石屋，屋顶是齐整的青瓦。看来竹昀进京之后，这里也不曾荒废。

　　我上前敲门，无人应答。门没有锁，我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布局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炕、一灶，没有其他的家具。只是炕上多了几床被褥，看着倒是很新。我把屋子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具有竹昀特征的东西。里面只有几件粗布袍子，虽然不太陈旧，但也毫无特色可言。

　　无奈，我离开了那里，继续寻找。

　　我在三脚猫巷附近的棚户区转了几圈，意外地在一个土墙围的院落外听到了一阵郎朗的读书声。以前这个贫民窟里的人忙着讨生活，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读书。如今这个光景，倒是让我十分惊喜。而那个带着孩子读书的声音，与我的竹昀别无二致。

　　我顿住，悄悄地走到院门，透过柴扉观察院子里的景象。

　　竹昀一手里拿着我做的那支盲公杖，它已经油漆斑驳，看着实在破旧。竹昀拿它点着地面，另一只手里是一卷竹篾刻的书卷。他的手指在书上滑动，口里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竹昀一边念，一边在孩童们的书桌旁走动，他念一句，孩童也跟着他念一句，他们都一丝不苟，场面却很是温馨。

　　念了一会儿，竹昀在一个男孩身边停住，他微微侧头，仔细聆听了一下，问道，“尼丘，你在干什么？”
　　那个叫‘泥鳅’的男孩儿站起来，道，“先生，我什么都没有干。”
　　竹昀皱眉，命令道，“拿出来吧。”

　　男孩儿继续抵赖，“先生，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口里这样说，却明目张胆地把个罐子递给了前排的另一个孩子。

　　岂有此理，他敢这样欺负竹昀！
　　我刚要冲进去，竹昀就抬起盲公杖，十分精准地一杖打过去，把那个孩子手里的陶罐打翻在地。

　　陶罐打碎，一只蛐蛐从里面跳了出来，引得在场的孩子一阵骚乱。
　　竹昀皱眉，拿盲公杖在一个孩子的小桌上敲了敲，提高声音道，“都回去坐好！”

　　孩子们都听他的话，回到座位坐好。
　　竹昀的脸色和缓了下来，低声问道，“你们这样不听话，可是因为先生教得不好？”

　　孩子们不出声，竹昀又问了一句，“那，可是因为你们的先生是个瞎子？”
　　竹昀问完，小孩子的脸上都有了愧色。刚刚那个玩蛐蛐的小泥鳅也深深地低着头，好像十分惭愧。

　　一个孩子站起来，声音朗朗地说道，“先生虽然眼盲，可是学问却很好。我娘说，念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生眼睛看不见，还能把书念得这样好，我娘说，先生很了不起！”

　　他说完这句，又有几个孩子附和，“我爹也这样说。”
　　“我娘也这样说。”
　　这时候，那个小泥鳅站了起来，对着竹昀说，“先生，对不起。我只是不爱念书。”
　　他这样说完，其他的孩子也一齐点头。有一些孩子还小声地说，“我也不爱念书，是我爹逼我来的！”

　　这些话竹昀都听到了，可是他的脸色却和缓了一些。他对着小泥鳅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声音平和地说道，“念书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有眼睛可以看见，已经比我强多了，切莫虚度光阴。”

　　孩子们有些惭愧，但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站起来，说，“念书是件无用的事！我爹也念过三年书，还不是给人种地，一点用处也没有，还不如长长力气！”
　　跟着几个孩子也附和，“我娘念过两年，给有钱人做饭。”
　　“我爹没念过书，是屠夫！”

　　场面眼看又要失控，竹昀手里的盲公杖一敲，孩子们又安静了下来。他放下了书，对着那些顽童说道，“你们可知，你们的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几个孩子说，“先生就是先生，自然是教书、教琴的了！”
　　竹昀摇头，道，“原来城西集市有个卖草鞋的瞎子，你们可有人记得？”
　　有几个稍微大一点儿的孩子点头，道，“记得！我爹还买过他的草鞋，一块铜板一双。”

　　竹昀点头，道，“那个瞎子就是我。”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惊道，“啊？先生怎么可能是卖草鞋的？”
　　“不可能！”

　　竹昀说，“我确实卖过草鞋。可是后来有个人，她教会了我识字，又给我刻了很多书，所以，我现在才能当你们的先生。她给过我很多东西，但只有读书这一样，是别人拿不走的。为此，我很感激她。”
　　竹昀说道这里，脸色有些暗淡。我看着他，心里也有些感慨。
　　原来他没有把与我有关的一切都扔了，至少还有那些书，他离开后宫的时候，随身带了出来。

　　竹昀收拾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道，“你们好好读书，以后就不必去卖草鞋、给人当奴婢了。这样，不好吗？”

　　孩子们一片安静，已经把竹昀的话听到了心里。
　　有个大孩子问道，“那这个教先生识字的人，现在在哪里，她还在教先生吗？”
　　竹昀摇头，脸色有些淡漠，道，“她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很忙，她的世界也很大，再也不会教我识字了。”

　　他喃喃地说着这些话，脸上的怅然若失没有躲过我的眼睛。我笑里带泪，为竹昀现在的生活感到高兴，也为他那最后一句话感到感伤。

　　既然这样想念我，你为何还是执意要走？你这个傻瓜，为什么就不能拿出一点儿勇气独占我？

　　想到这些，我又有些生气，就决定不那么快现身。我要让这个人吃点苦头，让他明白有我在他身边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我又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竹昀教书，直到快放学我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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