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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敛翅(尾声)
鬼阴山,朱雀分野鬼宿所在之处。鬼宿宿领,鬼金羊,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接到消息后,便早早准备下,恭候教主大驾。
这一日,他与两个女儿及几个手下正谈及鬼阴山的近邻--一尾山的近况。
“上个月,钟明亮起义,王八刀这个月初就带了几个人赶去帮忙了。他怎么跑那老远的掺一脚?”宿使道。
“王八刀是张世杰旧部吧?想他是当年在福建之时结识了钟明亮。”鬼金羊道。
“折腾个什么劲!大宋临亡之时,跟着张世杰、文天祥闹。现在都做这么多年山贼了,还去跟着义军折腾。他走了,一尾山寨怎么办?”底下一人道。
“说是将寨中事务交给了三当家。”大女儿插了一句。
“这几个当家的来了有两年了吧?我们是不是应该什么时候去一尾山走一遭?”鬼金羊说到这,便得报听雨庄一行人已来到了山脚,便匆匆领了人下山迎接。
教主何事造访?因为风吟崖便在这鬼阴山上。
残月如钩,轻烟弥漫,寂夜流萤。
“一计釜底抽薪,让我被逐出听雨庄,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二计瞒天过海,在我身边藏了五年。三计借尸还魂,假江湖帮派之手,完成你复仇大计。”说到此她忽然轻笑两声,微微仰头,遥望夜空,“你可还记得那戏文,关汉卿的。只为你千年勋业三条计,我可甚一醉能消万古愁……”
台上的末角唱得是那样惆怅悲壮。
“我死了,除了年已七旬的巫伊本,巫氏已经没有人了。剩下的人都非巫氏人,求教主放他们一条生路,不要再追查他们的下落。”身边的人轻语。
赤澜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以为你一个人的命能换得了他们的命么?是你骗了我,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提要求么?你认为我能答应你么?”一连三个问题,每一个都让他无力应对。
她从山石上站起,缓缓走至他身边,挨着他坐下,言道:“自小我便觉得巫商两族的事荒唐至极,听夫子讲了整个缘由后,仍是觉得荒唐。我对巫族人没有恨意,可他们恨我,我不去找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也会来找我。他们现在没有动作,是因为他们实力不足以对付天水教……”眸光微黯,声音沉了沉,“我答应你,不去找他们。不过,若是他们来找我,那是另一回事。”
烛影微微转头,看着她的侧脸,道:“谢教主。”
“呵,教主……”她的唇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抬手指向前方,“明日你便要被推下这山崖,怕不怕?”轻松平淡的语气,略显萧瑟。
夜风徐起,鬓角的发丝被撩起。叮铃--一片轻微的铃声,在这黑夜里透着诡谲。
他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字:“怕。”
死啊,谁舍得生呢?
她与他对视良久,开口道:“我在你的三计之上再加一计,如何?”
他眼睫轻颤,等着她下面的话。
只听她道:“金蝉脱壳……”
他眼里有些迷茫,她却说得平静:“走……带着你的族人,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他神情一舒,目光变得柔和--原来她也不舍。表面上该做的都得做,私底下她却已经将一切都布置好。可是他走了,她呢?
“你怎么办,你也有你的族人?”他轻声说道。
赤澜撇开头,冷然说道:“你管我做什么?快要死的人是你!”
她怎会不知,天水教上下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姓商的不止她,也不止侯夫人那对儿女,还有商师逆这近二十年来寻得的因混战失去了联系的其他商氏血脉。
“教主!”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而后一个身影慢慢走至明处--是倪汝松。他一脸肃然,道:“教主可有想过这话叫别人听见了,后果会是怎样……请教主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赤澜抬眼看他,眼中泛起怒潮,吐出一个字:“你……”
倪汝松躬着身,又道:“请教主恕罪,倪某左思右想,还是认为教主应当三思。”
谁知最后要防的不是侯长羚,而是倪汝松。她面色慢慢缓和下来,眼神也恢复平静,毫无情绪的说道:“倪堂主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倪汝松嘴唇轻动,似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躬身说道:“倪某在山腰守候。”临走时朝烛影看了一眼。
她回过头,正遇上烛影的目光,不由自嘲的闷笑一声,撇开眼。烛影抬手抚上她的头,往怀里轻轻一带,让她依偎在胸前。
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她忆起手心母亲手的余温,父亲临终时温暖的怀抱,这也将是先生最后的温暖……心头一痛,鼻翼翕动,咬住颤抖的嘴唇,两行清泪默默流下。闭上眼,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想让他看见她哭,可双肩却不受控制的簌簌发抖。初见他时她便在他怀里哭,离别之时竟还是如此。
长夜未央,古来多少愁……
仰头望天上疏星冷冷,观月华如练,轻抚怀中已经平静下来的人。回想他这一辈子,竟然是如此短暂。一个七年,一个十三年,一个五年。七载的儿时记忆已经模糊;十三载的时光枯燥无可追忆;五载光阴最短,却因她而美……
她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她,但这五年来,当中可有一点待她是真的呢?他也不知。
“你说,巫商两族的诅咒是真的么?”怀里的人问道。
他低头看她,轻抚流泄的青丝,柔顺细滑。嘴唇轻动:“不知道。”
“夫子说,也有在一起的,可天灾人祸,都死于非命……为什么?”说到此,她心里一颤。这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因为他一死,就再也无人能解答。
怀中人身子轻动,抬起头看他,眼中浮动着别样的情愫。他心中正揣测着,眼前之人已慢慢将头探近,近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他眉头轻颤,抬手抓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恍然回过神,慌忙把头低下。看着她,他心中有些苍凉,将死之人,怎可在五年之外再误她一回?
赤澜正心慌意乱,忽然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热,心起一丝涟漪,轻轻闭上眼。温热的唇轻擦着她的脸颊,慢慢移至她的唇上,只轻轻一碰便离开了,而搂住她的那双手却是加大力道,将她紧紧拥住。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你我情谊至此……断了吧……”
她睁开眼,仿佛看见他眼眸中的几许不舍,几许眷恋。不知他是否又再骗她?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沐风听夜,旷怀悲绪……
===*=*=*===
对面,隔了数丈之处,是另一道绝壁,牵连两道绝壁的是纤细的藤条。一阵微风吹过,叮铃……无数个清脆而微弱的铃铛声随风飘荡,声音正是那些藤条发出的。细观之,那些藤条是缠绕附着在一条条红色的细绳上,每一条中间都系着一只铃铛。
“烛影为姑娘弹奏最后一曲。”他坐在一块置着一把琴的山石前,抬手触弦,“咚”一声,“也是烛影教给姑娘的最后一曲。”
赤澜转身,自崖边走回,在他身边坐下。
弹指拨弦,泛徵流羽,泻宫鸣商。似飞雪有声,洒然音瑟;又如碧浪孤帆,无依无靠。一时寒叶萧骚,转而冰花错落。风吹声动,陡然曳过一个音,风平浪静间瞬息掀起万丈波澜。疾如野马嘶鸣,奔腾千里;劲如虬龙游云,翱翔九天。寒卷暮烟,倚天长啸,九曲回肠,情悲意切……
乐声停下良久,她的心绪才慢慢平复,开口问道:“曲名是?”
烛影却只是微笑摇头,站起身缓缓走到崖边,面容平静,由着旁人将他的双手捆起。赤澜坐在琴旁静静看着他,脸上也是平静得不寻常。
“教主,该行刑了。”侯长羚提醒道。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烛影面前。握住他被缚的双手,看着他的双眼,这是最后一眼了。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依恋,没有不舍--他是怕她会有依恋,会有不舍么?
眸光渐渐黯淡,两只漆黑的瞳孔也渐渐变深……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似乎要将他望穿……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的身体向崖外倒去时,她的心也猝然失去了重心,无着无落的,飘飘荡荡,陪着他一同落下……
他手上的绳子忽然松了开来--是在她握住他的手时,用指甲内的利刃割断的。因为松开他的手,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展开双臂直直往下掉,宽大的衣袖兜满了风,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身体落过之处,铃铛铃铃响个不住……
嗖--
对面绝壁上突然飞来一支利箭,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她眉头一颤,漆黑的眼眸蒙上一丝凄楚,心仿佛已经不存在了。痴痴地说一句:“为什么?”
或许,从两千多年前巫嫕跳下悬崖的哪一刻起,她与他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她不会同他一起死,只盼与他生生世世不再相见。没有她,他会过得更好。
胸前鲜红的血晕渐渐浸染开来……仿佛看到她着一身红衣依偎在胸前。蝶儿敛翅一般,轻轻收回双手,搂住她,嘴角挑起温柔的笑。
一根藤条钩住他腰间的折扇,“啪”一声,扇子展开。右边是几枝墨兰,左边几行飘逸的字:
醉卧夜半寒风起,好梦惊回,看月冷星稀。西风穷秋兰香时,霜冷蝶寒已敛翅。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弹指芳华逐逝水,感慨沉浮千年事。
身体向下落去,越来越快,周围一切似真似幻……
芙蓉浅笑,飞花迷眼,转眼花残,枯叶似蝶……
又闻见故乡一片一片兰花香……
铃--
伴着一阵急促的铃声,对面崖壁上飞来一根红绳,一端的细针叮一声深深插入这边崖壁上的岩石内。其他藤条上的铃铛都已安静下来,唯独这条红绳中央的铃铛铃铃的响个不住。每从风吟崖上跳下一个人,两崖壁之间便会多一根穿着铃铛的红绳。
看着那震颤的铃铛,她的眼中流淌着一丝恍惚与失落……忽然很想数数这崖间究竟有多少根红绳,可是数不过来了。因为有很多很多,还有一些已经落到崖底。两千八百年,这崖底会有多少人……浅浅吸一口气,仿佛都能闻见那令人作呕的阴湿腐烂的气息。
山风森森的吹着,几缕青丝擦着她的脸颊,如蛇一样舞动。她紧紧攥了攥手里的那块巫族族徽的玉佩,眸子里跃上一丝凌厉。微微抬头,看向天宇,脸上流露出一丝坚毅,一丝决绝。
哗--她挥袖转身,眼神如带刺的皮鞭,刷刷打向众人。临风而立,手指崖外,眼中带着冷酷与狂傲,狠狠道:“背叛我天水教、商赤澜者,下场同此!”
众人心中一凛,旋即纷纷下跪:“我等定衷心为教!绝不背叛!”
===*=*=*===
侯长羚彻底错了,原本想她必然会为了烛影而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可谁知,她竟是可以如此决绝。
她用她的先生,换得全教上下的俯首。她是赢了,是输了?
回到听雨庄,教主召来了千面狐狸。千面狐狸隶属三亘,是个闲云野鹤,浪荡在外、萍踪无定、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如若不是继任大典它露了脸,要找它可要费一番功夫。看似一个五十左右的和蔼老妪,却无人知晓“她”或是“他”的真面目。
千面狐狸离开山庄后,一骑绝尘往西而去。
玉门关,独自傲立在平沙日落的萧瑟之中。
关外,一队人马调转马头往回走。信夫人一人站在狂风中,失神的望着满眼黄沙……
“柳儿。”
背后忽然传来呼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一个她许多年不曾听见,但在梦中常常呼唤她的声音。
她回过身,眼眶渐渐湿润,欣喜的叫道:“夫君。”
没错,眼前之人就是她的丈夫,信风飘。他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然后转身向东走去。
“信郎!”她急忙追上去。
他边走,边回头朝她笑笑,脚下却没有停,一直在走。
“夫君……”她加快脚步。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玉门关。他进了关门后,还继续往前走,时不时回头对妻子笑笑,温柔的唤一声:“柳儿。”
“夫君!”她也跟着往前追。盼他盼了六年,她不能让他再次离开……却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关门--对她而言的死亡之门。
“呃!”轻轻的一声,却仿佛响彻关内外。
她的身体向前倒下--后背插着一把剑,刺穿至胸前,鲜血汩汩的往外淌。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她的丈夫,嘴唇颤抖:“夫……”
她的丈夫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也牵起她唇畔的一丝笑。那个美好的笑容渐渐模糊,黑暗压下来,落入无尽的黑暗……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脸,抓起一张皮,撕去--露出另一张脸,一张年轻而放荡不羁的脸,依旧笑得跟阳光一样灿烂,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好看的笑眼瞥过两旁的乞丐、歇息的商旅、过路的刀客、剑客、士兵……
远方,长长的紫黑色身影立在流雱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上。赤澜摇摇望着天边,目光有些散,手中握着那半块龙蛇玉珏和那只玉蝴蝶,风声中夹着她喃喃的细语:“是你害死了他……”
走进昏暗的囚室,对着一团漆黑,只说了一句话:“尊夫人出关后又入关,已经就地处死。”
那日刑后,信风飘一病不起。但是,每日的酷刑并不会因他生病而停止。终于有一日,他睡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原来,她不能决定人的生,却能决定人的死。
立于流雱殿前高高的长阶之上,一袭紫黑长袍,一如十年前那个夜晚她的父亲。迎风遥望天际,心如夜一般寂静。所有她所需要的,她所在乎的,都已离她而去。不必再害怕失去什么,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后续《天水何》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4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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